黑暗宇宙 03.

DARK UNIVERSE 03.

[美]丹尼尔·F. 伽卢耶 Daniel F. Galouye 著

华龙 译

在一片漆黑的地底世界,幸存着一小支人类的后裔,他们在地下生活得太久太久,忘却了文明,忘却了太阳,以至于光明成了一种信仰,成为人们心中上帝般的存在。主人公贾里德刚刚成年,却发愿将终其一生去探寻光明和黑暗的本质。一边是毕生的追求,一边是他不得不肩负的责任,他将何去何从?他有能力解救笼罩在恶魔辐射阴影下的他的人民吗?本辑请继续欣赏这篇小说的最后一部分:第十二至十七章。

第十二章

地下河的激流冲得贾里德左右乱撞,最后把他卷到了河底。他在凹凸不平的河**撞了几下,又被卷了上来。贾里德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炸裂了,想要探头吸口气,却在水里撞到了隧洞的顶部。不过,他始终拼尽全力抓着黛拉的头发。

姑娘一次又一次被冲得撞在他身上,而他则努力压抑着胸中的恐惧,害怕这河水永远都在无尽的岩石中奔流,再也不会流到空气充沛的世界。

等到他再也憋不住气了,一探头,他的脑袋又碰到了顶部的岩石。在一处岩架下面滑过,紧接着噗的一声,浮出了水面。他连忙把姑娘拉到身边,大口大口呼吸起来。感知到近处的河岸,他赶紧扒住露出水面的岩石,倚着它稳住身子,将姑娘推上岸去。听到她仍在呼吸,他这才放心地爬上岸,一下子瘫倒在她的身边。

时间仿佛过了好几个孕育期,随着剧烈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他逐渐意识到附近有一处瀑布震耳欲聋。这声响和它回声的距离勾勒出一个宽广而高大的穹顶世界。他察觉到瀑布声中隐隐还透出一些其他的声音,不由心中一惊——远远传来吗哪果壳的碰撞声、岩石撞击的砰砰声、绵羊的咩咩声、许多人声,诸般声响飘忽不定。

他有些头晕脑涨,从鼻子里又擤出一些水。他站起身来,丢出一块小石头,听着它朝着远离瀑布的方向一路嗒嗒作响滚下了一道斜坡。然后他捕捉到了一股浓烈的、确定无疑的气味,他一挺身坐了起来,又警觉又兴奋。

“贾里德!”姑娘在他身边也站了起来,“我们到炁刜者世界了!炁刜一下吧!就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他仔细听了听,但是瀑布落水的浑浊声音映出的声影凌乱而模糊。不过他能听到,就在他左边,有吗哪种植园柔软的、纤维状的音调,右侧远处有一个洞口通向走廊。他分辨出声影里有许多古怪的、各自独立的形状分布在这个世界的中央。排列成行,每个都像是一个方块,在侧面有长方形的洞口。他认出那是什么了——模仿原始世界里那些东西建造的生活洞室,可能是用吗哪枝干捆在一起建造起来的。

黛拉动身向前走去,因为兴奋和急切,她的心跳不断加速,“这世界真漂亮,不是吗?能炁刜那些炁刜者——那么多人!”

他全然感受不到姑娘心中的那份激动,他跟着她下了坡,借着瀑布的回声感知着这片地方。

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此时此刻,他已经竭尽全力探查到了众多炁刜者劳作、玩耍所产生的声影,还有不少人扛着土石去堆在主入口那里。但是没有中央投声器那令人心安的声音,所有那些活动都模糊不清,让他周围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可怕。

不止于此,他还非常非常失望。他曾希望,随着步入炁刜者的国度,他苦苦追寻的那种差异就会跃然而出。噢,一切都会简单明了!炁刜者有眼睛,而且使用眼睛,他们真真切切地影响着无处不在的黑暗,在黑暗上咬出了洞——就像是人耳听得到的声音在寂静中咬出了洞一样。而且,只需要找出这里缺失了什么,他便能确定黑暗到底是什么了。

但他听不到任何不寻常的声音。很多人正在下边那里炁刜。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跟其他世界里的别无二致,除了没有投声器,除了无处不在的刺鼻的炁刜者气味。

黛拉加快了脚步,但他拉住了她,“我们可别吓他们一跳。”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俩都是炁刜者。”

到了距离居住区足够近的地方,借着各种活动的回音产生的声影,他跟着姑娘绕过种植园,经过了一排牲口围栏。最终,当他们走到距离最近的一间形状规则的住处时,一群在这里干活的人发现了他们。贾里德听到这群人一惊之下陷入了寂静,许多脑袋警觉地转向了他的方向。

“我们是炁刜者。”黛拉自信满满地说道,“我们来这里是因为我们属于这里。”

那些人默不作声地从四面八方走上前来,将他们围拢在中间。

“摩根!”其中一人喊叫起来,“过来——快点!”

几个炁刜者冲上前来,抓住贾里德的胳膊牢牢地扭在他身体两侧。他听到黛拉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我们没有武器!”他抗议道。

这时候更多的人聚集过来,他暗中感激周围乱糟糟的说话声——没有投声器,是这些说话声让他对周遭一切有了更细致的了解。

两张面孔凑到了他面前,他听到他们的眼睛大睁,一眨不眨。于是,他也让自己的眼皮完全撑开,同样一眨不眨。

“这姑娘正在炁刜。”他左边有人很确定地说。

突然有一只手伸出在他面前扇了扇风,他的眼皮忍不住颤动了几下。

“我看这个也是。”那只手的主人证实道,“至少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贾里德和黛拉被推推搡搡走在一排排居室中间,无数炁刜者幸存者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贾里德借助熙熙攘攘的人声及其回音,捕捉到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形穿过人群。随即他认出那人就是摩根,炁刜者的首领。

“谁让他们进来的?”摩根问道。

“他们不是从入口来的。”有人答道。

“他们说他们是炁刜者。”另一人又说。

摩根问:“他们是吗?”

“他俩都睁着眼睛。”

首领的声音自上而下笼罩了贾里德,“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黛拉抢先回答道:“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属。”

“我们被恶灵蝙蝠攻击了,就在那边岩壁的另一侧。”贾里德解释说,“我们跳进河里躲避,然后就被冲到了这里。”

摩根的声音不那么严厉了,“你们肯定度过了一段辐射不如的时光。我是唯一一个从那条路进来的人。”然后他自负地说,“来回往返过几次。你们在外面是为了做什么?”

“寻找这个世界啊。”黛拉答道,“我们俩都是炁刜者。”

“胡扯!”摩根吼了回去,“只有一个源发性的炁刜者。我们全都是他的子嗣。你们不是。你们是从某个层级世界来的。”

“不错。”她承认道,“但我父亲是炁刜者——内森·布拉德利。”

围观的幸存者中有人紧张地吸了口气,迈步向前。一位上了岁数的男人发出焦急而沉重的喘息声。

“内森!”他叫起来,“我的儿子!”

但有人拉住了他。

“内森·布拉德利?”贾里德左边的人疑惑地重复着。

“当然了,”另一个人说,“你听说过他的。一辈子都游走在这些通道里——最后他失踪了。”

然后,贾里德听到摩根暴躁的声音又向他压迫过来:“那你呢?”

“他是另一个源发性炁刜者。”黛拉说道。

首领破口骂道:“我还是恶灵蝙蝠的叔叔呢!”

贾里德的自信心又一次动摇起来,担心自己没那个本事假扮成炁刜者。脑筋一转,他想出了一些自己觉得挺有说服力的理由,“也许我并不是源发性炁刜者。你们之中总有一些人一次又一次撇下你们的世界出走,后果便是生下许多庶子,有内森,有艾丝泰尔……”

“艾丝泰尔!”一个女人惊叫起来,推开众人走上前来,“你知不知道我女儿怎么了?”

“她头一次出走的时候,就是我把她送回给你们的,当时我在主通道附近炁刜到了她。”

那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眼睛带来的压力。“她在哪里?她出什么事了?”

“她去到底层世界是为了听……炁刜我。也就是因此,所有人都发现了我是个炁刜者。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法留在那里了。”

“我的孩子呢?”女人问道。

他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将艾丝泰尔的事情讲了一遍。刹那间一片沉默笼罩了这个世界,那位女幸存者啼哭起来,有人带着她走开了。

“你们就这样从岩石下面游进来了。”摩根沉思着说,“很幸运,你们没在这头落下瀑布。”

“那我们能留下了?”贾里德满怀希望地问道,尽力让自己的眼睛死死对着对方,就像摩根对着自己那样。

“先留下吧。”

在随之而来的一阵寂静里,贾里德察觉到炁刜者首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于某种原因,摩根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贾里德集中精神探查着,甚至察觉到了更加细微的变化,一个人若是身体出现那种紧张感,准是他心里在耍什么小心思。然后他捕捉到一丝动静,摩根的手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慢慢抬起,举到他的面前。他不时咳嗽几下,借着回声觉察出那只鬼鬼祟祟的手是在等着被握住。

他没有犹豫,伸手向前一把握住,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炁刜到?”随即大笑起来。

“我们必须得小心些。”摩根说,“我炁刜过有些层级世界人的听力十分出众,很容易被误认为我们的一员。”

“如果我们不是炁刜者,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们不会抱任何侥幸——有那些怪物在通道里横行,就绝不能心存侥幸。现在,我们甚至都开始封死入口了,免得被它们发现。不过要是它们发现那边还有别的路能进来的话,这些措施又有什么用呢?——那条路可封不死。”

摩根走在贾里德和姑娘之间,带着他们一路走下去,“我们得盯着你们,直到确定能信任你们。另外,我知道在那些石头下面游那么久是什么感觉,所以,得让你们好好休息休息。”

他们被带到两间毗邻的居室——贾里德听到一个炁刜者把它叫作“棚屋”——他们被带进了长方形的洞室里。每一间都有卫兵在外面把守。

贾里德在这间围拢的区域里惴惴不安地站着,他故意大声清了清喉咙。回音将细节勾勒出来,与他所熟知的那些居所洞室全然不同。这里,每一件事物都随形就势做成长方形。有一张用餐台,极为平整的台面是用果壳的外皮纤维紧密编织而成的,绷在吗哪枝条做成的支架上。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上面,顺着编织的线条抚摸着。他摸到有四根枝干做成支腿将台面高高支起。

他打了个哈欠,假装像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可能有人在暗中听着或是炁刜着——顺势借着反射的声音探查了一圈。在用餐台旁边摆放着同样结构的凳子。睡铺也是同样风格的东西,纤巧的结构由四条腿支撑着。

然后他猛地停住,但尽力不露声色,他发现自己正被人听着——他不住提醒自己,应该是被炁刜着。右墙上有一个上下开合的开口,就在睡铺那边。透过那个开口他捕捉到有呼吸的声音,特意压得很低来隐藏行迹。有人正站在外面炁刜他的一举一动。

太好了。最安全的行为就是尽可能少地到处走动,这样就能减少暴露自己的可能。

他又大声打了个哈欠,找准了睡铺的位置。然后他过去一头倒在了铺上。他们不是以为他筋疲力尽了吗?那为何不筋疲力尽呢?

舒舒服服躺在软软的吗哪织物床垫上,他这才意识到地下河里的那番潜游真是要命。没过多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一声接一声的尖叫惊扰了他的睡梦,紧接着他意识到那是无声的影像。

莉亚!

他强迫自己留在梦里,奋力与仁慈女幸存者进行更深的联系。但是那飘忽不定的联系只传递来了实质性的绝望与恐惧。他尽力朝着仁慈女幸存者靠了过去,多多少少将他们之间的纽带收紧了一些。

“怪物!怪物!怪物!”她一遍又一遍抽泣着。

透过她的痛苦,他感觉到她的眼皮紧紧闭合着,这使得她耳内组织受到巨大的压力,发出阵阵轰鸣。强壮而有力的手抓着她的手臂将她左拖右拽。一根尖锐的东西狠狠刺进她的肩膀,它们那种怪异的、让人恐惧的气味令她窒息,而他感同身受。

然后他感觉到有手指在上下用力按压她的眼睛,使劲地掰开了她的眼皮。

刹那间,仿佛充斥着所有辐射的尖叫声透过那女人的意识刺入了他的内心。他认出那是寂静之声那种震耳的轰鸣,与怪物投射在走廊墙壁上的那种东西相差无几。只是它现在直击莉亚的眼睛,威力无匹。他担心那个女人会被逼疯。

随着这刺激强烈的感官意识,他从梦魇中一惊而起,而他知道那根本不是噩梦。

他通过仁慈女幸存者的眼睛所听到的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辐射本身发出的核烈火。那就像是他跨越了物质存在的界限,跨越了无限遥远的空间,与她共同体验了一把核子妖魔施加在她身上的折磨。

他浑身哆嗦,一动不动躺在睡铺上,这非梦的体验带来的回味让他心中阵阵绞痛。

莉亚——离去了。

她的世界空了。

走廊里到处都是人形的怪物,它们投射出刺耳的、蔑视一切的寂静之声。那些残忍的生物将受害者麻醉,然后带到……哪里去?

一个炁刜者进来了,在餐台上放下一个盛着食物的果壳,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贾里德过去端起配给的口粮。但他毫无食欲,他的内心已经被懊悔之情淹没了。他意识到,就在他顽固地追寻黑暗与光明的时候,由于他的所作所为,他所熟悉的众世界已经彻底灭亡了。

变化已成定局,变化的步调愈加疯狂而残暴。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一切都不会、也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了。显然,那种穿着宽松而怪异衣物的怪物已经向所有的世界、所有的通道发出了挑战,现在正坚定不移地去继续征服。他同样也很确定,热泉干涸和不断降低的水位就是他们处心积虑的阴谋的一部分。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却在虚度时光,去操心那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去追寻那渴望光明的信仰。他让实实在在有意义的东西从手中溜走,却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里追逐虚无缥缈的清风。

如果他不那么做,而是把两层世界联合起来,为了生存去斗争,事情可能就会不同了。甚至有希望将世界恢复到从前那种寻常的生存模式,还有黛拉做他的联姻伴侣。也许他甚至都不会发现她是……异类。

可现在太晚了。他如今几乎就是一个囚徒,他曾经希望目前囚禁着他的这个世界能为他提供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让他对于光明的探索不再那么不着边际。可现在,那些怪物已经完全统治了走廊系统,他和炁刜者都成了它们手中无助的猎物。

他把食物推到一边,手指抓进了头发里。外面,这个世界生机勃勃,活动时段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在大声地谈话,孩子们在玩耍,更远的地方是岩石堆垒的声音,劳力们在继续封堵入口。百无聊赖之际,他注意到一件事情,垒石头的声音是很好的回音声源。

但是,负罪感带来的绝望让他更直接地领悟到了一件事:在这里他没有发现任何独特的事物——他对于黑暗和光明的探索即便扩展到这个世界,也一无所获。

在距离更近的声响中,他辨出黛拉的声音从隔壁棚屋传来。说话声很开心,很兴奋,快活地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她的声音不时被其他几个女人的声音干扰着。从谈话的只言片语中,他了解到她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了所有的炁刜者亲戚。

隔帘一掀,摩根站在了入口处。他粗壮的身形只由背景声勾勒出来,蛮横地打破了棚屋里的寂静。

炁刜者首领点头示意说:“是时候确定你究竟是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贾里德假装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跟着他出去了。

摩根顺着一排居室领路先行,还有不少炁刜者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到了一片空地,首领停下脚步,“我们要来一场小小的决斗,就你和我。”

贾里德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仰头听着对方。

“要检验你是不是真的能炁刜,这是最保险的方法。你同意吗?”摩根说着,伸出双手。

贾里德听出那是两只巨手,与对方的身材比起来显得大得出奇。“我看行。”他同意了,带着一丝无奈。

一条人影冲出人群朝他走过来,他认出是黛拉,急促的呼吸声流露出她的关切。但有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去。

“准备好了?”摩根问道。

贾里德打起精神,说:“好了。”

但炁刜者首领显然没准备好——至少目前还没。

“好了,奥尔森。”他转向入口处,朝还在劳作的人群喊了一声,“我想要那边全都静下来。”

然后他转向周围众人,“不许有人出声——明白吗?”

贾里德掩藏住心中的绝望,挖苦道:“你忘了我还能闻味儿呢。”他心存感激地意识到摩根忘记了瀑布的声音,感谢光明,那可没法静下来。

对方笑起来,“哦,我们还没准备完呢。”

有几个炁刜者抓住了贾里德的手臂,同时又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后拉得仰起。然后用几团粗糙的、湿乎乎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耳朵,堵住了他的鼻孔——泥巴!

刹那间,他落入了没有气味、没有声音的虚无之境,不由自主地伸手向脸上摸去。但不等他从耳朵里挖出泥团,摩根走上前来,用发力的手臂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他只觉得身子一紧,双脚便离了地,随即又被重重摔在地上。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引导他,他失去了方向感,他纵身跃起挥出一拳,却什么都没打中,反而让他再度失去了平衡。

他模模糊糊听到一阵大笑透过泥巴传入耳中。但是这声音太朦胧了,根本映不出摩根的声影。贾里德挥舞着拳头踉踉跄跄往前走,兜着圈子——最后炁刜者首领在他后颈上猛击一下,又把他打倒在地。

这次他想要爬起来的时候,一只拳头砸在他脸上,几乎砸掉了他的脑袋。若不是这一下就让他彻底失去了知觉,连他自己都确信,要是下一拳再真的打来,准会打掉他的脑袋。

冰冷刺骨的水泼在脸上,他惊醒过来,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了身子。一只耳朵里的泥巴已经掉了,他听到人们围成一圈,正气势汹汹地炁刜着他。

人群中传来摩根和黛拉的声音:“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炁刜者。”

姑娘正在争辩。

摩根怒火冲天地说:“可你还是把他带到了这里。”

“是他带我来的。”她轻蔑地大笑起来,“我自己可做不到。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认为我相信他也是炁刜者。”

“在此之前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好在你收拾他之前让他有机会来找我麻烦?反正我知道你自己有本事发现真相的。”

贾里德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想起了关于这姑娘莉亚对他的警告,还有他自己心中时不时产生的怀疑。如果他能把眼界放远一点,也许他早能听出她一直都是在利用他,只是为了让他一路护送她寻找炁刜者世界。

他努力想站起来,但有人在他肩头踹了一脚,又让他倒在地上。

“他来这里干什么?”摩根问姑娘。

“我不是很清楚。他在追寻一些东西,他觉得在这里可能会找到。”

“什么东西?”

“黑暗。”

摩根过去一把将贾里德拎了起来,“你到这里干什么?”

贾里德闭口不答。

“你是不是要找到这个世界,然后带人袭击这里?”

没有回答。于是首领又说:“或者说,你是在帮助怪物寻找我们的位置?”

贾里德仍然一声不吭。

“我们要让你好好考虑考虑。你应该明白,坦白交代对你有好处。”

然而贾里德觉得,自己不会得到宽恕。尽管他还活着,但他们永远都会担心他逃走,疑心他会去干些秘而不宣的勾当。

他被人用绳子捆了起来,带到这个世界的另一头,推进一间小居室,距离咆哮的瀑布不太远。这间棚屋很狭小,墙壁上的洞口都装着用吗哪植物枝干做的隔栅,结结实实。

第十三章

在被关押的第一个时段里,贾里德有好几次想要逃跑。他听得出,冲出吗哪棚屋其实不难——如果他能挣脱双手的话。可他的手腕绑得很结实。

但是,逃出去……干吗?主入口已经由劳作的人们封死了,还竖起重重障碍,另一条路要面对的则是地下河的激流,逃出棚屋毫无意义。

要是换个处境,他也许巴不得早点脱身呢。但是,炁刜者世界的领地外面只有遍布着怪物的走廊。更有甚者,其他世界显然都已经被那种恶毒的生物劫掠一空。唯一能够激励他的动力——希望和黛拉一起找到一个隐秘的、自给自足的定居地,可就连这点儿向往,也随着那个姑娘的背弃成了泡影。

第二个时段,他站在棚屋侧墙装着隔栅的洞口前听着劳作的人群,他们正在对主入口的封闭工作进行收尾。然后,他绝望地靠在墙上,任凭身边瀑布的咆哮声将自己淹没。

自责之下,他不断思索,到底是什么让他认为自己能在这个可悲的世界里找到光明。他曾经设想过,既然炁刜者不依靠听觉就能知道前面有什么,他们的那种力量大概与光明无上士出现时,所有人类所能发挥出的力量是一样的。而且他愚蠢地认为,这种能力在发挥作用时,会造成黑暗的缺失。但是他忽略了一种可能性:黑暗的缺失可能是只有炁刜者本身才能识别出来的,而由于感官的局限性,他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识别得出。

对于光明-黑暗-炁刜者之间关系的猜想让他一筹莫展,他躺在睡铺上翻来覆去。他努力不让黛拉溜进自己的思绪,但徒劳无益。然后,仿佛突然间茅塞顿开一般,尽管百般不情愿,他却不得不承认,她所做的一切——耍着花招让他把她带到这里——只不过是炁刜者奸诈的本性使然。另一方面,现在莉亚永远不会再……

想到仁慈女幸存者,他又不由地担心起她来。没准儿她现在正努力从辐射深处与自己联络呢,可如果他不睡觉,他就永远不会知道。

这个时段剩下的时间里,除了他们给他送来食物的时候,他一直都躺在睡铺上,希望莉亚能再来。但她没有。

到了被关押的第三个时段就要过去的时候,他察觉到棚屋外出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微弱,离他不远,透过瀑布的水声正好能听到。然后他嗅到了黛拉的气味,她向前一跃贴在了外墙上。

“贾里德!”她焦急地低声叫道。

“走开。”

“可我想帮你!”

“你已经帮的够多了。”

“动动你的脑子!要是我在摩根面前不那么做,我现在怎么能轻而易举到这里来?”

他听到她在坚硬的隔栅上摸索着绳扣。“我猜你是一直等到现在才找到机会放我走。”

“当然了。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刚才炁刜者们被外面走廊里的声音引开了。”

最后一根绳子解开了,吗哪枝干做成的坚固隔栅向外拉开,黛拉闪身进来。

“还是回到你的炁刜者朋友那里去吧。”他抱怨着。

“光明啊,你真是个死脑筋!”她取出一把锯齿骨刀开始割他的绑绳,“你能不能从那条河游回去?”

“那样的处境跟现在又有什么差别?”

“可以回到层级世界去啊。”

他的手腕松开了,“我担心还有没有层级世界幸存下来能让我回去,就算他们认为我不是炁刜者。”

“那还有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呢。”她顽固地又说了一遍,“你能游过那条河吗?”

“我想还行。”

“好的,那么……咱们走吧。”她往棚屋外走去。

但他站住了,“你是说你也走?”

“没有你的话,你觉得我还能留在这里吗?”

“但这是你的世界啊!这里是你的归属!不管怎样,我连炁刜者都不是。”

她气恼地哼了一声,“听着……起初我的确冲昏了头,以为找到了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可一路上,我也一直都在纠结,如果你不是炁刜者,事情会有怎样的不同。而一直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你倒在地上,摩根居高临下审视你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就算你不能听、不能闻、没有了味觉,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现在我们能上路了吗?去找那个隐秘的世界。”

不等他再说什么,她朝着那道坡的方向推了他一把,上去就能到达瀑布上游了。这时,贾里德感觉到一团恐惧的气氛笼罩着炁刜者世界。远处的居住区裹在一片浓重的寂静里。借着激**的水流带来的模糊不清的回声,他感觉到一群炁刜者正从设置了障碍的入口处忧心忡忡地往回退。

爬坡爬到半截,他猛地停住了,有一缕气味自上而下飘过他的鼻端。他心中闪过一丝绝望,拾起几颗小石子,握在手心里叩了几下。在清晰的响声中,他听到摩根就等在坡顶上。

“我猜你们是打算逃出去,告诉怪物怎么进来。”他充满威胁地说。

贾里德快速而精准地叩了叩石头,炁刜者的声影已然居高临下扑来。

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与此同时,一股巨大而狂暴的寂静之声轰鸣起来,已经堵死的入口旁边出现了一个缺口,那团寂静之声从这个缺口刺入了炁刜者的领地。紧接着,重新打开的隧道口里喷吐出一股锥形的、残忍的寂静之声,下方的每一个人都尖叫起来,四散奔逃。

贾里德攀上坡顶,用力拖着黛拉。摩根一阵眩晕,跟着他们一起退走。

“光明啊!无上士!”炁刜者首领高叫着,“该死的辐射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从未炁刜过任何像是这样的东西!”黛拉尖叫着,惊恐不已。

一种压迫的、疼痛的感觉折磨着贾里德的眼睛,混沌了他对整个世界的声音感知,却又在一定程度上让他听得更清楚了。嘈杂声反射不断,大致映出了对面岩壁缺口那一带的声影。然而同样是借助那面岩壁,他发现寂静之声投射到的地方,墙面上的每一处细节都纤毫毕现,就如同他用手摸在上面一样清晰。

突然之间,那面岩壁消失在了相对的寂静之中,他努力将这个变化与另一种现象联系起来——那种狂暴的音锥已然转移开去,晃动着扫到另一片声影了。现在,他似乎感觉到了居住区中央每一间棚屋的存在,它们的大小以及形状。那种暴烈的、刺耳的寂静触在耳力所及的每一件事物上,然后又极为残忍地喷射进他的感观意识之中。

他双手用力捂在脸上,发现立刻轻松了下来,同时他听到怪物从通道里蜂拥而入。随着它们一起进来的,是那种熟悉的嗤嗤声。

“别害怕!”有一个生物大声喊叫着。

“往这边投射一些光!”另一个喊道。

这话在贾里德心里激**起来。它们这是什么意思?光明真的在帮助这些邪恶的东西?怎么可能有人能投射光明?他曾有过大胆的设想,这些生物在通道里投在身前的东西可能是某种光明。但当时他立刻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就像现在,他又一次强迫自己推翻这种想法。

他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却当即待在了那里,一个新的困惑纠缠住了他。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能察觉到某种缺失的东西——就像他曾有一次所想象的,他的手指已经触摸到了他一直在探求的那种缺失之物。现在,那种信念更坚定了,在妖魔进入炁刜者世界之后,这里的确有某种东西缺失了一些。

“小心怪物!”摩根叫道,“它们上来了!”

黛拉惊叫起来,她的声音反射回的声影显示出有三个怪物正朝着坡上跑来。

“贾里德!”她拉住他的胳膊,“咱们赶紧……”

嗤嗤嗤。

不等他抓住她,她便一头栽倒,顺着斜坡滚落下去。贾里德一阵暴怒,跟着往下冲去。但是摩根把他拉了回来,说:“我们现在帮不上她了。”

“我们能的,只要能赶在她被……”

但是炁刜者首领将他一把拎起来用力一甩,丢进了河里,紧接着自己也跳了下去。

不等贾里德开口争辩,摩根便拉着他潜入水中,开始了令人绝望的逆流潜游。贾里德倔强地想要挣脱对方的手,但是对方强有力的抓握再加上溺水的威胁让他的挣扎缓了下来,他无能为力了,只能任由自己无助地被拖拽着潜游。

在地下河里游到一半时,水流突然使他撞到一块岩石上,他拼尽全力憋在肺里的空气一股脑全吐了出来。摩根一个猛子扎到底下,贾里德拼命地憋住气。最终他实在憋不住了,一大口水灌进了气管。

随着炁刜者宽大的手掌在他腰背上有节奏地挤压,他苏醒了过来。一阵干呕、咳嗽,呕出了一股还带着体温的水。

摩根停止了心肺按压,扶着他坐起来。“看来我错怪你了,你不是给那些东西探路的。”他十分抱歉地说。

“黛拉!”贾里德一边咳嗽一边叫喊起来,“我要回到那边去!”

“太晚了。那地方已经满是怪物了。”

贾里德心急如焚,找寻着河水。但他在身边听不到任何水声。“我们在哪儿?”他问道。

“在一条小通道里。把你拉上岸之后,有恶灵蝙蝠攻击我们,我不得不扛起你就跑。”

仔细辨认着这些话语的回音,贾里德摸清了这条隧道的细节,隧道的墙壁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收窄了,前方则越来越宽。后面正传来被阻挡住的恶灵蝙蝠连声狂躁的号叫。

“我们不能前往主通道了,是吧?”他失望地说。

“得走反方向。不然就得赤手空拳打跑恶灵蝙蝠。”

贾里德起身站起来,靠着墙稳住身体。在更宽敞的通道里还是有机会追上那些怪物的,不过恶灵蝙蝠挡了他们的路。他郁郁地说:“这条隧道通到哪里?”

“从没走过这条路。”

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贾里德循着他们说话的回音顺走廊走了下去。

过了些时候,脚下又绊了一次,他这才回过神来,为什么自己在一条无声无息的通道里瞎摸,却不用叩石?他在地上摸索到了两块合手的小石头,然后叩响石头继续前行。

过了一会儿,摩根说:“你用这东西听得很明白,是吗?”

“恐怕是的。”然后贾里德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如此粗鲁,唯一让他恼怒的只是这个炁刜者不让他去找黛拉——而那显然是做不到的。

“我用这种东西很有经验。”他更为友好地加了一句。

“我猜这种东西对于那些不能炁刜的人很管用。”摩根无所顾忌地说,“但这声音怕是会让我发疯。”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距离炁刜者的领地越来越远,那个绝望的念头再次压上贾里德的心头,他可能再也听不到黛拉了。他终于明白了,他早就应该跟她一起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安居下来,至于她是否比他高一筹,那无关紧要——两人厮守终生比什么都好。

但是现在她不在了。最致命的是——他的宇宙观又有一部分瓦解了。他责怪自己,没有体会到她对他是多么的重要,都是他那种不正常的价值观刺激着他,沉迷于对光明和黑暗进行丧心病狂的探究,因而无视了一切其他的东西。他暗自发誓,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她,哪怕这会将他带进辐射的热核深渊。如果他不能将她从怪物手中夺回来,那辐射就是他应受的惩罚。

他们越过了地上一道窄窄的裂口,炁刜者首领赶到他身边,“黛拉说你在追寻光明与黑暗。”

贾里德厉声说道:“忘了这事儿吧。”他决意忘记此事。

“但是我很有兴趣。如果你是一个炁刜者,那我肯定早就会跟你谈论这些。”

贾里德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我也不怎么相信那些传说故事。我一直以为,所谓伟大的光明无上士,只不过是对于某种寻常事物所做的毫无必要的赞美。”

“你这么想?”

“我甚至都认定了光明到底是什么。”

贾里德停下脚步,“是什么?”

“暖意。”

“怎么讲?”

“暖意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对吧?更强的暖意我们称之为‘热’;更少的暖意就是‘冷’。一件事物越暖,在炁刜者眼睛里,它就会生成更强烈的影像。”

贾里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是这个能让你们不用触摸、不用听、不用嗅,也能了解周围的事物。”

摩根耸耸肩,“传说里讲的光明就是这么回事儿啊。”

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有些东西并不一致,不过贾里德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或许只是他并不想承认,光明没准儿就是与热量一样平平无奇的东西。他重新迈开步子,听到前边的走廊更为宽阔,他加快了脚步。

与此同时摩根说:“我炁刜到前边还有一条通道,真够宽的。”

贾里德一路小跑,更迅速地叩着叩石,好让自己跑得更快。但就在冲进那条更大的通道时,他猛地一停。

“怎么了?”摩根停在了他身边。

“这地方有怪物的臭味!”贾里德抽了抽鼻子,用力嗅了几下空气,“不止如此,还有上层世界和底层世界人的气味——几乎跟别的气味一样浓。”

借助叩石的回音,他听到炁刜者首领的一只手遮到了眉毛上面。

“这条走廊里满眼都是热量!”摩根叫道,“太暖了。所有的东西都成了一团,区分不出来。”

贾里德也感觉到了热,但他还注意到了别的情况。有些东西很熟悉:通道延伸的方式,岩石散落在地上的样子,都似曾相识。这时候他心中一惊。当然了——他们已经到了原始世界外面!他再次叩响石头,探到了那块突岩,他和欧文第一次遭遇怪物的时候就藏在那后边。绕过他右手边的转弯处,就是原始世界的入口了,再过去,就是屏障和诸层级世界。

“我们该走哪条路?”摩根问道。

“左转。”贾里德脱口而出,立即便走了过去。

走了几步,他又说:“所以你认为热量就是光明。”

“没错。”

“那黑暗呢?”

“很简单。黑暗就是寒冷。”

现在贾里德厘清了那种不一致性:“你错了。只有炁刜者能从远处感觉到热与冷。你根本找不到哪一个传说,里面讲光明是炁刜者独有的财富。所有的经文都说所有人都会与光明重新大一统。”

“这个我也想明白了。炁刜者是走向大一统的第一步。”

贾里德正想反驳这个假设,但这时候他正好转过走廊里的一个转弯,他本能地往后一退。叩石回音的波峰清清楚楚勾勒出前方又有一个转弯。他明白无误地感知到那个转弯的另一边有一股巨大的寂静之声倾泻而出,就像是有成百上千个非人的人形生物朝着他的方向走来,每一个都在它们身前投射出刺耳的寂静之声。

“我什么都炁刜不到了!”摩根绝望地叫起来。

贾里德听着,但听不到转弯的那一侧传来怪物的声响。他小心翼翼向前挪,决定这次让眼睛一直睁着。但是想要闭上眼睛的意愿让面部控制眼皮的肌肉愈发紧张,使得面孔剧烈地扭曲起来。乜斜着眼睛,浑身颤抖,他发现自己一直向前走去,却没有使用手里的石头。

摩根还是跟了上来,不过小心地拉开了一段距离,还不时痛苦地咒骂两句。

担心自己稍做犹豫就会转身往回逃,贾里德到了转弯处,便迅速转过弯去。现在,那恐怖的事物带着一百口热泉的力量扑进了他的眼睛,他没法再睁着眼睛了。眼泪顺着两腮流下,他跌跌撞撞往前走,再一次依靠起叩石来。

然而他的脚步却陷入了恐惧的泥潭,因为前方没有叩石的回音——一点都没有!但那是不可能的!从未有人听到过在各个方向都没有产生反射的声音。然而,就在这里,声场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不可思议的裂隙!

他的恐惧完完全全变成了滞碍,他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而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就像是种在那里的一株吗哪树。继而,他大叫起来。

他的叫声在前方没有回音,上边也没有,两侧也没有!只在身后,传来的回声勾勒出一堵巨大的石墙,高耸矗立,甚至比炁刜者世界的穹顶还要高出许多倍。在这堵墙上,他听到了通道形成的空洞,自己刚才正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一个念头犹如巨石坠落在他心头:他进入了无限之境!围绕着他的不是无尽延伸的岩石,而是没有边际、取之不竭的——空气!

一时间他惊恐无比,朝着通道退了回去。因为所有的经文都坚称,无限只有两种——天堂与辐射。

又退了一步,他撞上了摩根。

炁刜者首领号叫着:“我都睁不开眼睛了!我们在哪里?”

“我……”贾里德声音一哽,“我想我们是在辐射里。”

“光明啊!我闻到了!”

“那是怪物的气味。但其实这本不是它们的气味,而仅仅是这个地方的气味。”

失魂落魄中,贾里德继续朝着通道里退去。此时,他特别注意到了那种浓重的热气,继而明白为什么身边那位炁刜者的炁刜能力失效了。众世界和通道里的暖意属于摩根感知的正常范围。而这里,犹如世间所有沸腾泉都聚于此处,将热量从空中倾泻而下。

这时,贾里德猛然间意识到,若是没有彻底认清这个无限之境,就绝不应该离开。他已经开始怀疑这到底是哪种无限。这种热量就是极为有用的线索。但他还是得去亲自证明才行。他强打精神,忍住那种显而易见的痛苦,睁开了眼睛,任凭眼泪流下。

这一次,折磨着他的那些怪异的影像让他十分迷茫,他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然后,影像清晰起来——就是那种他猜测的,与炁刜到的影像极为相似的感觉。他很怪异地感觉到——透过自己那双眼睛——大地在他面前倾斜,向前延伸出去,一直伸向一小片纤弱的东西,那些东西在远处摇来晃去,模模糊糊地令他想起了吗哪树。只不过这些东西的顶部坠着精致的花边。他记起了天堂植物的传说。

但这里是极热的无限之境,根本无法让它和天堂挂上钩。

在树木之间,他炁刜到一个个小小的、形状规则的东西,就像原始世界的棚屋一样成排分布着。又是一个天堂的特征。

但这里住着怪物。

突然,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另一件事情上面:

他现在同时感受到了无数事物的影像,既没有听也没有闻!

只有伟大的光明无上士出现的时候,人才会拥有这种能力。

那么,这就是了。

这就是他探索的终点。

他找到了光明。光明,终究就是怪物在通道里投射在它们身前的那种东西。

但光明却不在天堂。

它在辐射所统治的无限之境里,与核妖魔在一起。

所有的传说、所有的教义都令人痛苦地引向了错误的方向。

对于人类来说,没有天堂。

而且,随着核妖魔在通道里肆意横行,人类的存在已经到了尽头。

绝望之中他回过头,让自己的脸完完全全避开那致命的寂静之声。

那影像是如此的暴烈,滚烫得似乎要让他的眼珠迸到眼眶外面了。

发出那狂暴、刺耳的尖叫声的,是一个巨大的、浑圆的邪恶事物,它用不可思议的力量、热量以及宏大的恶毒之力统辖着辐射。

氢核本尊!

贾里德一转身朝着通道里落荒而逃,几乎没有意识到,就在这一刻自己听到了前面的坡上传来一些动静。

摩根大叫一声。但是凄惨的叫声被一阵嗤嗤声打断了。

贾里德将手中的叩石猛击,循着回音往走廊里狂奔而去。

第十四章

摩根已经不在身边了,贾里德却几乎毫无察觉,通道的墙壁重新将他包裹围拢之后,他的心才稍许安定下来。让炁刜者首领倒下的嗤嗤声已成了微不足道的记忆碎片,令他震撼的失落感笼罩了他的身心。

他跌跌撞撞朝着第一个转弯处跑去。他的眼睛滚烫滚烫的,泪水直涌,仍然感受得到怪物释放出的那种令人生畏的压力,那种东西充塞了辐射所统辖的、令人恐惧的无限之境。

他撞到一块大石头,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一直跑过转弯处,心头才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正在危险重重的境地之中寻路而逃,丝毫没有借助声影的帮助。

最终他停下了脚步,战战兢兢倚着一块纤细的钟乳石,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揭示的真相太具有讽刺意味。无限之境中所有的那一切就是——光明。那就是他耗费一生去寻觅的光明。唯有一点出人意料,它居然是邪恶的,因为它竟是辐射本尊的一部分。

突然之间,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让他心头大震:

现在他也知道黑暗是什么了!

黑暗就在这里——就在这条走廊里——就在他所熟悉的每一条走廊里,就在他曾造访过的每一个世界里。他的一生从未离开黑暗,除了仅有的那几次与怪物的遭遇。若不是先行体验过光明,他根本无从知晓黑暗。

现在,一切居然就是这么简单。

他身后的无限之境充满了光明。前方的走廊里所缺失的无疑便是那种东西。绕过下一个转弯,光明便会彻底消失,只剩下完全的黑暗——是那样彻底,那样的无处不在,令他就算身居其中上万个孕育期,也不会知晓黑暗就在那里。

在这怪异而又全新的困惑重压之下,他头晕目眩,顺着走廊走下去,颤颤巍巍伸出了双手。仅仅透过眼睛去感受,他便能完全感觉到无光明的状态令前方一片昏暗,就像他所知道的最浓重的寂静一样实实在在——那是一幅厚重的、黑暗的帘幕。

脚下犹犹豫豫,他绕过转弯处,缓缓挪进了那无形的屏障之中,当黑暗毫不停歇地将他包围之后,他的脚步变得畏畏缩缩。现在,他是摸索着一路前进,双手始终保持着探查的姿态。而且他汗颜地想起了他那个感官迟钝的哥哥洛梅尔,他在寂静稍重的时候就不得不摸索着前进。

下一步,他一脚踏空,踩进了一个浅浅的坑里,他笨拙地扑倒在地。爬起来的时候他摸到了两枚小石头,赶紧在手中叩响。

但是现在,那种咔咔声似乎遥远而又怪异。必须要十分集中精力,他才能从回音里搞清楚前方是什么样子。他怀疑听觉的下降是辐射病即刻造成的影响之一。然后一阵恐惧袭来,犹如将他团团包围的黑暗一样阴郁,他想起另一个传说:任何遭遇辐射的人都会患上各种严重的疾病——发烧、耳聋、严重的呕吐、脱发,还有失明,且不管那是什么意思。

然而,对于自己身体的顾虑被一种更为苦涩的感觉吞没了,就好像从沸腾井涌出一团令人窒息的蒸汽包裹住了他。摆在前方的未来空空如也,就跟他刚刚从中逃脱出来的那个无限之境一样令人茫然。

如今他的每一个理想都毫无去处,成了一个个破碎的梦——他的世界崩溃了;黛拉离去了;他对于光明的探索在充满失望与妄想的极度悔恨中终结了。他这一生都是沿着一条诡秘的走廊,去追逐一个飘忽不定的希望,等到终于捕捉到了,却发现它不过是一缕清风。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黑暗,绝望地叩响了石头,凝聚起全副精神,从那不再熟悉的回音中去极力搜寻每一个声影。他突然感到一阵狂躁,因为自己已经拼尽全力从每一次回声里尽可能去分辨周围的事物,却收效甚微。甚至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得时不时停下脚步,探出一只手去摸索前方模糊不清的障碍物。

他到了那条岔道,他和摩根就是通过那个岔道进入这条更宽大的通道里,几步远之外,叩石在他左侧回映出了原始世界空洞洞的声影。

他拳头一握,攥住叩石,止住了叩击声。前方突然有声音传来,他紧张地向后撤步——他本应该在很多次心跳之前就听到那声音的。

喧嚣声——非常喧嚣。走廊里到处是怪物的喧嚣!他甚至都能嗅到它们的气味。混杂其中的是炁刜者那种独特的气味——毫无疑问那是失去意识的俘虏,他们正被妖魔带出来。

他从通道中央退到一旁,蹲在两块突出的岩石之间,确保自己处于回声映不到的地方。然而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想要在那种生物跟前隐藏自己,他就必须待在光明也映不到的地方。于是他往岩龛深处又缩了缩。

下一刻,他便意识到光明开始渗入这处裂缝。但是他已下定决心,不再和能够窃走他听觉的怪物产生任何交集,于是紧紧闭上了眼睛。

随着怪物和炁刜者的声影清晰地出现在脑中,他的注意力转而集中在了从身边经过的两个妖魔的对话上:

“……很高兴我们以炁刜者作为收尾。”

“我也是。既然他们已经知道如何使用眼睛,对付他们也就不算太难。”

“向他们灌输道理简单多了。现在你要从上层世界带最后一队……”

这番对话被后边另外几个怪物的谈话声压过去了:

“……炁刜这种现象真够邪门儿的。索恩戴克说他想深入研究研究这个。”

“一点都不稀奇。一旦辐射引发基因变异,那你就等着瞧吧,什么变异体都有,包括红外线视觉,我猜是。”

很多词都毫无意义。贾里德也想不起来在核子妖魔谱系中有“索恩戴克”这个名字。

队伍的尾巴过去了,他只是蹲在那里,迷失在失望和彷徨之中。他已经很用心地听了,也用力地嗅,但在俘虏中没有黛拉的踪迹。

就在他决定要继续朝着底层世界进发的时候,他又听到一个怪物从屏障的方向走来。这时他捕捉到了黛拉的气息,冲动之下差点从藏身处一跃而出。

他紧紧闭着眼睛,不让一丝一毫光明带来干扰,他紧张地等着。终于,那个生物到了与裂缝平行的地方,贾里德纵身扑了上去,肩膀狠狠撞在怪物的肋下。

黛拉的身子毫无生气地跌落在了他身上,但他身子一抖闪了出来,冲到抓她的那个家伙身后。他打算用臂弯卡住那东西的喉咙,但显然,把这家伙勒死有些太浪费时间。他干脆一拳捣在怪物的下巴上将它打昏了。

他掮起姑娘,打着响指辨清了方向,然后拔腿跑进原始世界暂避一时。他尽其所能感受着响指的回音,一路跑过中央空地,然后随意找一间棚屋躲了起来。

进到里面,他将黛拉放在地下,自己坐到洞口旁边,警觉地听着可疑的声响。

过了几百次呼吸之后,他感觉到姑娘的意识恢复过来,急促地吸了一口气。他赶忙过去将一只手捂在她嘴上,及时阻止了她的尖叫。

他压制住她惊恐的挣扎,低声道:“我是贾里德。我们在原始世界里。”

等惊恐之意退去,他松开她,讲述了一切经过。

“噢,贾里德!”等他讲完了,她忙说,“咱们还是去找那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吧,趁着我们还有机会!”

“一旦确认外面走廊里再没有怪物了,我们立刻就走。”

她软绵绵地把脑袋歇在他的手臂上,“我们要找一个快活的世界,对吗?”

“最好的世界。如果跟想象的不一样,我们就把它建造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我们要先凿出一个洞室,然后……”她话语一顿,“听!那是什么?”

起初他什么都没听到。然后,随着他们静下来,传来一阵微弱的砰砰声。就像是岩石,或是什么更坚硬的东西在相互撞击。不过这时候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居然是黛拉先听到的。难道他与辐射的遭遇已经让耳聋如此严重?还是说,通过光明获得影像的那段记忆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混乱,忘记了如何使用自己的耳朵?

“那是什么?”她起身问道。

“我不知道。”他摸索着出了居室,“似乎是从旁边的棚屋传来的。”

循着声音,他走进另一间居室的入口,站在那里能听到声音是从地板上一个方形的洞口里传出来的。黛拉握着他的手,他感觉得出来,她炁刜到那个人工井的时候吃了一惊。

他走近了些,仔细听着那个洞,发现洞口沿着一个很陡的角度向下延伸,而不是垂直向下的。现在他听得出那种砰砰声随着一种急促而有规律的升降产生着明显的变化,顺着倾斜的隧道从地下扩散出来。

“就我所能听到的,这里有台阶可以下去。”他说。

“通到哪里?”

他无能为力地耸了耸肩。

“贾里德,我真的很害怕。”

但他有些执拗,一只脚迈下了第一级台阶,“传说里讲,天堂离原始世界不远。”

“下面没有天堂!如果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还是赶紧出发去找我们自己的世界吧。”

他走上第一级台阶,又去找第二级。苦恼之中,他早已发现,辐射与原始世界相去不远。但这并不意味着天堂就不会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

不止于此,他的注意力已经全然集中在那砰砰声上,对别的事情充耳不闻了。这是一种十分奇特而又令人着迷的声音,吸引着他一步一步向下。

砰砰砰,砰砰砰……

这撞击声很猛,但很精妙。它们尖锐而精准,特别清晰。就仿佛有一只超级投声器正从远处发出声响——它的回声如此完美,令人绝对不会遗漏周围的每一处细节。

虽然在遭受核子恶魔那无限之境的**后,他的听力迟钝了很多,但他也能察觉出周围石头的一切形状和特征,那是他从未到达的境界。每一级台阶上的每一条裂缝和凹坑,每一面墙上的每一道缝隙,所有的表面上微小的起伏——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清晰地听到了。这是怎么做到的?现在他接收到的声音影像,几乎与辐射中所有的光明席卷他的时候,通过眼睛所感受到的那种怪异影像一样完美!

在那个奇妙的投声器面前,他丧失了抵抗力,加快了向下的步伐。他感觉自己是在走向世间最完美的人造投声器。这样的投声器自然只会出现在天堂。

砰砰,咔咔……砰砰,咔咔,嘭嘭……

他双耳大张,着迷于那精妙的复调,随着他距离声源越来越近,复调也越来越突显于主音之上了。整个音场犹如温柔的拥抱将他浸没。音调完美精确得不可思议。

砰砰,乒啪,咝咝咝……

强烈而低沉的音调映出他周围每一件事物的主音声影。即便没有着意去听,他也能捕捉到黛拉迈步走动时手臂和腿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变化。在声影转折变化的时候,那美轮美奂的音符更为美妙、高调。精妙的乒乓声真的妙不可言——根本不需全神贯注地听,便能清清楚楚听到姑娘束在脑后的发绺不经意间甩在肩头上的每一缕发丝。

砰砰,乒啪,梆梆,哧哧哧哧……

他转而去聆听那时断时续的轻微震音。顺着这独特的难以置信的音调,他甚至能听到姑娘皱眉时眉峰变化那难以察觉的声影。从她长长的睫毛传来的影像,就好似他用许多细小的手指去触摸每一根睫毛那般清晰。

他加快脚步,一次跨下两级台阶,朝着那只会存在于天堂的大美之音冲去,有那么片刻,他还担心这下降的台阶会不会无穷无尽。但是很快,台阶向右一转,他终于听到井底有一个洞口,就在前面不远。

“咱们赶紧走吧!”黛拉有些愠怒地恳求着,“我们永远都没法再爬上那么多台阶回去了!”

但他自顾自地加快了脚步,“你没听到吗?这也许就是我一直以来所追寻的。我要找的并不是光明。我其实是在寻找天堂,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他顺着台阶走到底,把姑娘拉在身边停下了脚步。他们站在一道宽阔的石拱门下面,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圆场,甚至比炁刜者辽阔的领地还要宽广许多倍。狂喜之下,他在丰富的、撼人心魄的声音面前心旌摇曳,任凭那排山倒海般雄浑的理想之音如醍醐灌顶般倾泻而下。不言而喻,这是生命中最令他心驰神往的体验。他找到了一种美轮美奂的声音。这无限优美的和谐音程与节奏让他心旷神怡,让他的内心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满足与自信。

他努力将这欢悦之情平抑下来,听了听在他面前伸展开的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几乎全都是水的天堂!

这不可能!然而确实如此——一片巨大而宁静的水域,各种音调都只在**的表面上反射变化。

现在,他听出自己正站在水边的一道岩架上,只比水面略高一点点。此外,他的耳朵探查不到一丁点儿干燥的地面。世界另一端有一道恢宏的瀑布自洞顶坠落,发出雄浑的轰鸣声。

脚下的岩架只往右边再延伸出去几步而已。在他左侧是岩壁自然的曲线,他顺着岩壁的声音细节一路寻到了那完美音调的源头。

天堂的投声器是一簇巨大的立方体结构。每一个立方体都比原始世界里最大的棚屋还要大很多倍。它们以一种错综复杂的形式层层堆叠在许多巨大的管状结构上,这些巨管回旋盘绕,从水里伸出来又伸入那些方形结构体的侧面。

在这些巨型棚屋顶上,竖立着数以百计的管子,它们径直向上延伸,然后朝着各个方向钻入洞顶。

他琢磨着将所有这一切细节灌入他耳中的砰砰声、哧哧声,有些莫名其妙。

“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黛拉忧心忡忡地低声问道,“那边为什么那么热?”

现在她说到关键了,他也感觉到了那股萦绕不散的暖意。而且似乎都是从发出那种理想之音的巨型棚屋里传来的。他已经多多少少有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天堂里了。

“你炁刜到什么了?黛拉?”可就在他问话的时候,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早就闭上了。

“我没在炁刜——这么热没法炁刜。太热了。”她似乎很害怕,也很困惑。

“试一试。”

她犹豫了好一阵,然后他察觉到她眨巴着的眼睛勉强睁开了。

但她倒抽了一口气,随即将双手捂在脸上,“我不能!太疼了!”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睁开。他抬起眼皮,什么都没看到(他记得应该是这个词)。

“你什么都炁刜不到吗?”他问。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有些棚屋……很大。还有很多枝干从水里伸出来。那后边的每个东西都很热。我没法让眼睛一直对着它。”

他一阵冲动,转头面对着那些棚屋的方向。现在那边有光明了!不是在无限之境见识过的那种,而是怪物随身带的那种——发出声音的结构体中间有两束锥形的光明扫来扫去。

看他默不作声,姑娘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有怪物!”

然后他听到有一个怪物朝着另一个叫喊着,叫声透过复音投声器的喧嚣传了过来:

“你有没有减缓四号反应器?”

“我把它彻底关掉了。按图表看,那个反应器维持着上层世界的最后几口泉水。”

“那些零散分布的泉水怎么办?就是二号反应器供应的那些。”

“索恩戴克说让它们继续流动好了。如果我们漏掉了什么人,他们也能有个地方待着,直到被我们找到。”

贾里德心中一阵剧痛,朝着楼梯退去。他一直都是对的。沸腾井的干涸就是怪物做的手脚。现在他听明白了,在所有的孕育期里,幸存者的境况是多么岌岌可危。只要这些妖魔想做,它们随时都能剥夺他们最基本的生存依靠!

突然,那束光锥摇向了他所在的方向。他一转身朝着楼梯跑去,将黛拉推在身前。

他警告说:“它们来了!”

他们全速冲刺,拼命往上跑。跑了几百级台阶之后,他想要放慢脚步喘口气。但随即意识到身边的事物正散发出微弱的光明影像。这意味着怪物也已经上来了!

他的肺像要炸裂一般,可他还是加快了速度,将姑娘一直紧紧拉在身边。绝望中他不敢去想怪物的距离到底还有多远。

“我……我不行了!”姑娘抱怨道。

她身子一软,瘫倒了,突如其来的重量险些压得他失去平衡。他扶住她站稳,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继续顺楼梯往上面跑。

尽管有他扶着,她还是又摔倒了,他想尽力把她扶起来,手上却一软,随即也瘫在了她身边。他真想永远躺在这里。但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如果现在失败了,就永远别想着有一个安全的、与世隔绝的世界等着他们去了。

他拼尽全力直起身子,把姑娘揽在怀里,强迫自己麻木的双腿动起来。每走一步都给他的两肋带来阵阵疼痛,每喘一口气都像是最后一口气。

终于,他听到了头顶上的洞口,目标近在眼前了,他打起最后一点精神。同时他模模糊糊地思索着,等他们到了原始世界之后,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力气去寻找藏身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鼓作气,带着姑娘一齐冲上最后一级台阶,爬上了那间棚屋的地板。他将黛拉往前一推,“藏到另一间里去……快!”

她拼尽全力往前走,跌跌撞撞出去了。到了外面她就一头栽倒,他只听见她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努力想让自己站起来。但浑身酸软无力,头一晕,倒在了内墙边。他撞倒了一个粗大的物件,棚屋的声影盘旋在他耳边。然后他又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即瘫倒在地,紧接着一堆器物倒下来压在了他的身上,可他几乎什么都没感觉到。

第十五章

“别躺在那里,贾里德!起来拯救你自己!”

莉亚的声音从辐射深处跨越遥远的距离焦急地回响在耳边。贾里德迷迷糊糊之中有些不解,他想不起来自己做梦了。

“那些怪物……它们顺着台阶上来了!”

他身子微微一颤,顶了顶压在身上的东西,他想起来了,棚屋里那些东西倒下来压在自己的身上了。可是他一时之间又无法让自己的意识完全恢复过来。

“我没法在跟你说话的同时又跟着那些怪物。”莉亚焦躁地说着,“它们不知道你在那里,但它们听到那些声音了。它们会找到你的,并把你带回到辐射里去!”

听到这些警告自己居然无动于衷,连他自己都有些困惑。他琢磨了一下,一定是筋疲力尽带来的虚脱导致他精神恍惚。

透过莉亚的意识,他努力探查着她身边周围的影像。他感知到了,从她的思维意识中感知到了声影,她躺在一张睡铺上面,她已经学会那个词是“床”。她身处于某种棚屋里,有硬质的隔帘将其封闭起来(对应的是一个不熟悉的词,“门”)。她的双臂被绑在床的两侧。她的双眼顽固地闭着,因为她知道,如果睁开眼睛,就会被那种叫作“光”的无法理解的东西折磨。那种光从“窗户”上挂着的柔韧幕帘边缘渗透进来。

然后,他听到她的那间洞室——应该说“房间”——的门打开了,他随即捕捉到一股汹涌如潮的恐惧。接着,他听到两个非人的人形生物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问道:“我们的传心者今天怎么样了?”

“我们要花点时间睁开眼睛,对吗?”另一个说道。

当莉亚缩着身子躲避那些生物的时候,贾里德感觉到巨大的恐惧感在击打着她的意志。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自己感同身受,他感觉得到她的手臂被紧紧抓住。然后右胳膊肘上方的皮肉里扎进了什么东西,一阵刺痛。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她的惨叫。

“成了。”一个怪物说,“这会避免你染上什么病。”

在贾里德自己周围的什么地方,远远传来一阵嗤嗤声。但他深深沉浸在仁慈女幸存者所经历的事情里,对那声音充耳不闻。

怪物抓走莉亚已经好几个时段了。他想象不出它们都对她进行了什么样的折磨。

“她怎么样了?”距离稍近的那个生物问道,同时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为了说服她,咱们可真忙得够呛。可看上去她完全不接受现实。”

“那我们就得死磕到底了。索恩戴克说,两三代以前,我们自己的综合体里也有一个传心者。她也很敏感,但她不必经历这位所经历的这一切。”

贾里德感觉到一只手搁在了莉亚的额头上,听到一个生物说:“好了,现在……咱们睁开眼睛吧。”

就在这一刻,无法阻挡的恐惧让那个女人窒息,交流联络的那一缕丝线啪的一下断了。

贾里德把压在胸口上的一只石凳推开,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脑袋,摸到头发里有一团已经凝结的血块,再往上摸,发现破了个口子,肿起一大块。

他扒开棚屋里的那堆器物站起身来。尽管他用力打了几个响指,却也只是模模糊糊感应到那些把他砸倒的东西的声影,还有位于他和入口之间的那口方井。

然后,他想起了跟莉亚联络时听到的嗤嗤声,他连忙奔到外面。

没有黛拉呼吸或是心跳的声音。他狠狠一拳砸在了棚屋墙上,回音带来一团影子。他面前的地上空****的。

最后他捕捉到一丝气味,几百次心跳之前的气味,怪物经过时留下的。他跪下来用手拂扫地面,摸索着姑娘倒地时留下的痕迹。松软的浮土清晰地印下了她的身体印迹。但她躺在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她留在地面上的体温早已褪去。

他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地走向原始世界入口。黛拉不见了——又被怪物抓走了,它们一定认为是她在棚屋里搞出了那些动静。它们已经把她带走好久了,现在要想在它们抵达辐射之前去截住它们,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他真是个误事的蠢货!他的运气不错,拜比光明更强大的什么东西所赐,他丢失过黛拉一次,居然有机会将她找回来,让他从那群猎手的掌中把她抢回来。但是他没有逃往遥远的隐居之地,而是一意孤行,去到井下那毫无意义的深处——最终让妖魔又有机会将她劫走。

自责的苦楚,徒劳无益带来的压抑,让他呆立在原始世界外的走廊上。一片寂静向着辐射蔓延而去,他从未听到过如此厚重的寂静。他尽力不去想莉亚所遭受的折磨,不去想黛拉现在可能会遭受同样粗暴的对待。

他犹豫不决地朝着那个方向迈了一步,旋即停住,他垂下头,无助地听了听空空的双手。若是没有武器,他对无限之境那凶残的力量便无能为力。

但是他可以把自己武装起来!如果底层世界确如他所想的那样荒废了,返回那里也许就不会再遇到什么阻碍。也许残存于那个世界里的人不会记得他可能是个炁刜者了。

他摸起一对石头用力叩响,迈步朝着屏障、朝着屏障之外的那些世界走去。现在,他最终还是决定要让自己深入到辐射之中,这时候他很惊讶地发现,这一挑战所带来的恐惧并没有让他心生却意。

咔咔咔咔……

墙壁和通道里障碍物的回声很微弱,毫无特征,渐渐滋长的迟疑让他放慢了脚步。他几乎无法听到周围事物的细节!

他慌忙将一只手拢在耳后。可这么做也毫无改善,于是他把手伸到前面摸索着,弥补声影的不足。

他的听觉能力几乎一点都不剩了!在辐射中时,眼睛受到刺激所感受到的影像是那么强烈、那么鲜活,如今这种记忆居然使他几乎无法听到声音的影像了。

又迈了一步,他心里正在暗暗咒骂自己的笨拙与耳聋,小腿却一下撞到了一个小小的突起,身子向前一跌,撞到了一根钟乳石。失去平衡的他摔倒在一道裂缝边缘。

他不知所措地爬起来继续前进,走得更慢了,每迈一步都要用脚试探好几下才敢踩实。

失聪的危险后果带来了愈加强烈的恐惧,他努力克制心中的恐惧,伸出一只手臂摸索着右侧的墙壁。靠近屏障的时候他狐疑地听着,更多的则是凭感觉去探查变化,而不是依靠听觉。走到跟前,他才发现本该是石头堆砌的屏障那里,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核子妖魔甚至已经拆掉了将众世界与无限之境的妖魔隔离开的屏障。它们将它推倒,好抓走幸存者和动物。他嗅到了走廊里萦绕着动物残留的微弱气味。

他丢掉了小石子,找到两块大石头抓在手里,一下一下用力敲打。但即便是如此用力敲击,产生的回音也没带来什么改善,传来的声影太微弱了。

情急之下他又用力一敲,两块石头在手里碎掉了,手中只剩下两抔渣土。泄气、失望、无助,他松开手指让碎石散落在地上。光明啊!他甚至都听不到粉末落在地上的声音,下坠时的声音更是小得可怜!

残疾愈发严重,恐惧袭上心头,他举步维艰。又走了几步,他猛地撞上了走廊的右侧墙壁,磕到一块锯齿状的石头,手肘皮肤蹭掉了一大块。

然后他意识到,光明又一次出现了。

一团寂静之声正挂在前方的岩石上,就像当初覆盖在上层世界入口外,石墙上的那团光明污渍一样。无声无息,将柔和的暖意充盈在走廊里。

贾里德略微定了定神,走了上去,让自己的眼睛去感受笼罩在妖物之下的岩石和杂物所形成的诡异影像。

内心更为理智的声音在高声警告他,不要利用那些无法听到的影像来避开障碍物。但他的听觉因为曾经暴露于辐射中,已经变得太迟钝了,这一点点微弱的光明就算会让耳朵更聋,那也无关痛痒。

他轻轻松松通过了那一段通道,甚至根本就没有使用耳朵。当他转过下一个转弯处,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往回一缩。

现在没有光明在触摸他了。如同被黑暗的帷幕那巨大而沉寂的褶皱裹得死死的,他仿佛就要窒息了。他能感觉到黑暗的力量压在自己身上,怪异、不祥、沉重。

他想要大喊,想要充耳不闻地向前冲去,希望当他进入底层世界那熟悉的环境中之后,不再被这种难耐的恐惧所折磨。

然后他想起了永恒者,当那个凄怆的隐士想起如今已毫无意义的某种事物时,他是那样的惊恐,吓得缩成了一团,而此时,贾里德心中的感觉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现在,事情不一样了。现在他知道了黑暗是什么。而且他彻彻底底地理解了永恒者那没来由的惊恐。他满心惊惧,浑身僵硬,仔仔细细听着周围的一切。随着他的听觉和嗅觉衰退,只有光明士才知道在那无法刺透的幕帘幽暗处,可能会潜藏着什么东西——正等着扑到他身上来。

他的耳朵拼尽全力,终于感受到了一个缥缈的声音,他赶紧往一旁闪开。但是不等他转身逃走,那些声影便化作了说话声:

“感谢光明——大一统的时段来临了。”

他认出那是菲拉,卫道者。

少得可怜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应声说道:“感谢光明。”

菲拉:“黑暗将会从幸存者面前一扫而空。”

众人:“光明至上。”

这勉强算是在唱赞美诗。但缺乏发自于内心的那种饱满的虔诚之意。

贾里德迎向众人走去。

菲拉:“我们要打开双眼,感触伟大的光明无上士。”

众人:“黑暗将不复存在。”

“回去!”贾里德叫喊起来,“不要到这条路来!”

队伍一停,他在黑暗中迎上了他们。

卫道者喝问道:“是谁?!”

“是贾里德。你们不能……”

“让开路。我们知悉大一统即将来临。”

“谁告诉你们的?”

“光明的使者。他们说我们必须全都走出藏身之地,越过屏障。”

“这是诡计!”贾里德警告说,“我已经去过屏障那一面了。你们在外面只会发现辐射!”

“我们在使者面前无所遁形,因此我们坚信不疑。”

“但是使者在蒙骗你们!就是它们关闭了热泉!”

“只是为了让我们好好动动脑子,放弃这些世界,所以他们才会将光明的碎片投射在墙上,所以他们才会时不时将无上士的圣管器留下来——这样才能将我们逐步引荐给光明。”

菲拉将他推到一旁,走了过去,其余众人跟在他身后。

“回来!”贾里德在他们身后绝望地叫喊着,“你们正在走向陷阱!”

但他们漠然置之。

他咒骂着,继续朝底层世界走去,心中一个信念愈发强烈:一定要将自己武装起来,向辐射发起致命的反击。

过了些时候,他终于到了底层世界,身上又多了几道擦痕瘀伤,尽管曾经他对于自己的这个世界是那样了如指掌。

走到入口前,他停下脚步,将内心的紧张缓缓排遣出去,渐渐冷静下来。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不用叩石他都能来去自如。

但是他毫无轻松之感,没有一点点归家的温馨,没有一丝的欢喜。只有一片死寂将黑暗那令人窒息、令人沮丧的幕帘穿透,那片死寂给这地方带来一丝不和谐的气息,带来一抹彰显着敌意的陌生感。

没有中央投声器那熟悉的咔咔声,整个世界便是一个庞大而令人生畏的虚无之地。他拍了拍手,听着这可怕的寂静。

不再有热泉那安详的汩汩声,为他的世界带来实实在在的、听而可闻的暖意。而且,就在他的左侧,正在死去的吗哪植物在击掌声中映出松脆涩耳的不和谐的声音。

有一种强大的恐惧就悬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让永恒者一念及此便惊恐失声。这就如同黑暗本尊亲临一样,贾里德也能感受到那种恐惧扎在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不过,他又让思绪回到了现实问题上来,他快步走向武器架。

他又拍拍手,获得了主要地标的粗糙影像作为参考。然后,周围地面上的一点一滴在记忆中逐渐浮现出来。

一步迈出去,他的膝盖撞到了一块磐石,痛得他大叫起来。他冲得太猛了,一下子趴倒在这个障碍物上。

他咬着牙爬起来,揉了揉磕肿的腿,咒骂起那个不负责任的幸存者来,居然胆敢违反错置巨物法令。但他的怒气转瞬即逝,因为他意识到,如果当初怪物大肆劫掠底层世界的时候他在这里,他自然也会考虑把巨石胡乱堆放,希望能以此来阻挡入侵者。

右边有些声响,他转向那个方向。有人藏在岩壁的一条裂缝里,惊恐地呜咽着——是一个女人。但她把手捂在嘴上,遮住了声音。

他走向她,她惊叫起来:“不!不!不要啊!”

“是我……贾里德。”

“走开!”她喊道,“你跟它们是一伙的!”

他退了回来,认出是女幸存者葛来恩,一个年岁颇长的寡妇。他无助地垂下头来听着地面。他想要平息她的恐惧,但真的无能为力——他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他的耳朵扫过这个被怪物**过的阴森、荒凉的世界,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底层世界已经无可挽回,再也无法生活在这里了。昭示末日到来的妖魔已经让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然无存。

但现在,他要将复仇的意义送入它们的无限之境!他以神明的名义立下了誓言,不管这神明到底是何方神圣,总之是幸存者献身于那伪善的光明无上士的时候所无视的某位神明。

他一转身,坚定地走向武器架。

“不!不要走!”那个女人乞求着,“不要把我丢在这儿留给怪物!”

他伸手探进第一个武器架,生怕什么都找不到。但他焦躁的手握住了一张弓,他把弓挎到肩上。这是为底层世界复仇!满满两筒箭挎到背后,紧贴弓旁。这是为了黛拉和首席幸存者!第三筒箭他斜挎在另一侧的肩头。为了欧文!

摸进下一个武器架,他找到一捆长矛,夹在了左臂下。为了赛卢斯,思考者!另一捆梭镖夹在了右臂下。为了莉亚和伊森,还有永恒者!

“回来!”那个女人乞求着,“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别让怪物抓走我!”

她钻出了那道岩缝,他听得出来,她爬到了底层世界里,朝着入口那里过去了,她要截住他。

贾里德没有理会她,而是停下脚步用力拍了拍手,最后一次听了听周遭的一切,最后一次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然后,他拔腿朝着入口走去。

他没听到翅膀扑打的声音,直到那可恶的声音几乎扑到身上他才察觉。与此同时,他捕捉到了恶灵蝙蝠的气味,一时间他怒火冲天,想要把多余的武器从身上卸下来立即迎战。

他将箭筒的带子从肩头摘下,把弓抛在一旁,丢下一捆长矛。还不等他动手去解开另一捆梭镖上的绳子,恶灵蝙蝠一个盘旋冲过入口,发起了第一次猛攻。

贾里德一弯腰闪到一旁。他奋力避开这只猛兽的攻击路线,这一击只让爪子稍稍蹭破了小臂。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继续去解缚着长矛的那个绳结。

恶灵蝙蝠尖啸的嘶叫声混杂着那个女人惊恐的叫喊声,将底层世界的样貌清晰地勾勒出来,就好像是有中央投声器将声音充盈在这个世界一样。

那只野兽一个转向冲上穹顶,然后俯冲而下发起第二次攻击。贾里德听到自己没法赶在那满口利齿的家伙扑到之前抽出一支长矛了。

他连忙用力稳住身子,准备迎接利爪的冲击,就在这时,他猛然感受到有一束锥形的光明从通道外投射进底层世界。

当他沐浴其中的时候,那道光明也在他的眼睛里投射出一团巨大的、尖叫不止的影像,朝着他猛扑而来。

一股惧意涌上心头,让他汗毛全都炸开了,他在那团影像里辨出了恶灵蝙蝠的形象。如果这种生物的声影算得上丑陋、可怖,那它透过光明映出的影像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远远超乎想象。

这东西离他只有一臂之遥了,就在这时,从入口外传来一声巨响,与此同时迸发出一小束怪异的光明,与热核本尊的调性相差无几,急速飞进了底层世界。

贾里德感觉到,巨响和光束那两件事物共同在恶灵蝙蝠身上做了些什么,让它飞到半途,身子一歪,便跌落在了他的脚边。

还没等他细细推敲其中的玄机,光明之锥已经小心翼翼地向他移动过来,他嗅到那后面就有怪物的气味。利用光明影像作为引导,他朝着那捆顽固的长矛狠狠踹了一脚,矛枪一下子散开了,滚落一地。

他抓起一支转身朝向入口,蓄力,准备投出。

嗤嗤嗤——

他胸口一阵刺痛,长矛杵在了地上,接着他身子一晃,扑倒在地。

第十六章

一开始,贾里德以为他是在接收来自莉亚的心灵声影。他发现自己能听到——他感觉肯定是透过那个女人的意识听到的——许多人说话的声音,由于距离有些远,嗡嗡的听不清楚。透过那个“窗户”飘进来之后,人声的音流也反射在身旁几块方形的墙壁上。

毫无疑问,这影像就是关押莉亚的那间棚屋。这一次的体验极为逼真。他几乎能感触到皮带紧紧勒在她的手肘上部,将她的胳膊死死捆在“床”上。

他心中念道:“莉亚?”

但并没有回应。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种感觉并非是传送来的。是他自己被关押在了棚屋里面。而如果他此时才辨别出这一事实,很可能是因为之前那种嗤嗤作响的东西让他失去了知觉。

他仔细听了听,确定这里没有其他的……不管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在他身边。他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转向窗户,听到厚重的幕帘挂在那处空洞上窣窣作响。一阵微风时不时撩开幕帘,那些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更响了一些,但还是听不清。

一阵疾风将幕帘吹起,撩开了半边,他随即听到了一堵石墙的声影,巨大无比,不知有多高。他很确定之前曾经听到过这个影像,他努力搜寻着相关的记忆。

当然了——他和摩根跑进辐射的时候,就是从那堵墙钻出来的。在幕帘落回去之前,他甚至听到了通道的洞口,空洞的声影远远地传来,在无限之境中一闪即逝。

此时一切都明白无误了。他身处可怕的、漫无边际的辐射之中的某个地方。他双眼一睁,扑面而来的影像让他不由得身子一缩。然而,那种感觉并没有他预料的那么猛烈。他猜想,这一定是由于棚屋的墙壁隔绝了大部分的光明。

他把头转向窗户,但又猛地转了回来。就在他惊悚地闭眼之前,透过眯着的眼缝,他看到了一个恐怖的影像。宛若氢核的一部分透过幕帘的缝隙渗入进来,为其本尊在相对黑暗的地板上投射下一道细细的、长长的光明。

不知过了多少次心跳,他强迫自己再次睁开了眼睛,并开始挣脱束缚。他的双臂自肘部以下是自由的,他尽可能地向上挣脱,但徒劳无益。让他昏厥的嗤嗤声带来了后遗症,他仍然虚弱无力。

过了一会儿,他惊恐地闷哼一声,眼皮颤抖着闭紧了。他感受到了某种极具威胁而又令人恐怖的影像——就在他的面前!有一个鳞茎状的东西,上面生有五根弯曲的隆起物,让他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东西的声影……

但是,不,不可能!然而……

他睁开眼睛,使劲活动了一下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那个鳞茎状的东西上也有一根突出物扭动了一下。他松弛下来,垂下了手。但他更糊涂了。传说里讲,光明会触摸到一切事物,带来的影像精细得令人惊叹。然而从未有哪段经文说过,哪怕是暗示说,幸存者可以得到他自己身体的影像!

他又把手放在了自己看得到的位置,细细研究起那个影像来。真是完美到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甚至能分辨出手掌上的每一条纹络,手背上的每一根汗毛。

然后,他一阵紧张,因为眼前所见令人全然无法相信。那只手突然裂成了两半,就好像原先的那只又生出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两只手一晃,随即合二为一,然后又分开了,分得更开了。

与此同时,他意识到眼球的肌肉不住变换着压力——那只手分开的时候,鼻梁上就会有一股张力,两只手合拢之后又会放松下来。他还发现,如果精神集中的话,他就能避免那两只手的错觉影像带来的感知混乱,因为其他所有的感观都告诉他,其实只有一只手。

棚屋近旁的那些人声让贾里德不由得警觉起来,在听到门打开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假装成睡着的样子。然后,他听到抓住自己的那两个猎手走了进来,它们站到了床边,而他一动不动。它们说话的时候,他听得出它们的话语是透过蒙在脸上的布面具说出来的:

“这就是新来的?”

“最后一个带出来的。碰巧了,就我们所能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他就是那个揍翻了霍金斯,又劫走了红外视觉女孩的人。”

“哦,那家伙啊。芬顿……贾里德·芬顿。他的老爷子可一直盼着这一天呢。”

“要不要我去告诉伊万,我们抓到他了?”

“不行啊。他已经转移去做高级康复了。”

贾里德希望这俩家伙没有察觉出他听到父亲的时候吃了一惊。必须让它们以为自己睡着了,这是唯一能让他免受折磨的办法。

“好吧,索恩戴克。”离得较近的那个说,“咱们办正事儿吧。”

贾里德心中不由又是一阵激动,这居然就是索恩戴克本尊。

“给他进行过基础注射了吗?”另一位问道。

“全都做了。”

“那我觉得咱们可以摘掉这玩意儿了,不用再担心会染上流行性感冒。”

贾里德听到它们从脸上摘下了那块布。然后,一只手出其不意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了,芬顿。”索恩戴克说,“首先,我要用很大剂量你恐怕无法理解的东西冲击你的双眼。但我们会慢慢来。”

贾里德没有回应,另一位猎手问道:“你觉得他还在昏迷不醒吗?”

“当然不是啦。那些没有大呼小叫的人都是在假装睡觉。来吧,芬顿。据我所知,对于光明,你比其他人更有经验。你应该能从容应对的。”

也许这声音里的亲切感是刻意为之的。或者,不知不觉之间,贾里德的眼睛闭得确实有些疲劳了。不管怎样,在一个心跳的时间之后,光明倾泻进了他的意识之中,也带来了与之形影不离的影像。

“这就好了,”索恩戴克叹道,“我们能开始了。”

但贾里德的眼皮眨动着又闭上了,将一切迷乱的影像阻挡在外。他将这一刹那得到的光明影像与他一直聆听的声影进行着比对。

索恩戴克是一个大块头的家伙(刹那间,他有些质疑自己将怪物描述成人类的比喻),那张脸犹如刀裁斧刻,骨骼崚嶒,一副颇具力量与威严的样子。然而他两腮溜光没有胡须,全然就是女人的容貌,两种特质放在一张脸上很让人迷惑。衣服松散的褶皱随着他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飘逸变幻,让整体的影像显得捉摸不定。但贾里德承认,生存在这巨大而又相对温暖的无限之境,身穿紧身的衣物既不舒服也不方便。

“拉开窗帘,凯斯曼,”索恩戴克说,“让光透进来一些。”

“你确定他能承受?”另一位说着,走到了窗边。

“我想没问题。他的反应和炁刜者几乎一样。也许他跟光明打的交道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

贾里德听到幕帘被拉到一边,吓得浑身一抖,随即感觉到一团强烈的光明抵在了他紧闭的眼皮之上。

索恩戴克的手又扶上了他的肩头,“现在放松,芬顿。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你的。”

但是,当然了,这只是在耍花招。他们打算软化他,让他产生一种盲目的自信。然后,当他们折磨他,摧残他心中希望的时候,他们就会得到极大的快乐。

他睁开了眼睛,但他几乎不敢面对倾泻进棚屋里的那股强烈的光明。然而,当他重新垂下眼皮的时候,眼前所见比光明本身更让他惊恐,他看到有两个索恩戴克并排站在那里!他惊恐得浑身发抖。

索恩戴克笑了,“缺乏光线协调能力会引发一些错乱,对吗?不过你迟早会掌握如何聚焦视线的。”

他拉过一张支架结构的凳子坐在了床边,“现在咱们要开门见山。有些东西会颠覆你的认知,还有些会与逻辑相抵触。你先一股脑儿都记下来就是了,反正最后都会理解的。首先——这不是辐射。我们不是妖魔。你没有死,也不是在前往天堂的路上迷失了方向。外面天空上的那个东西是太阳,很引人注目,不过那并不是氢核本尊。”

“也不是光明无上士。”凯斯曼插话道。

“当然不是,芬顿。”索恩戴克确认道,“现在,与你所信仰的好好比较一下,过些时候你可能就会将外面的这片世界当作是天堂了。”

“确实,”凯斯曼说,“你会以另一种方式去构想天堂——但并不能实质性地接触天堂,虽然它仍是无限之境,但却是另一种全新的无限。而那终将会使你一连串陈旧的信仰改换门庭,代之以新的信仰。”

这番话说完,四周一阵寂静,却让贾里德心中愈发焦躁。索恩戴克接着说:“你在听吗?有什么想说的?”

“我想回到我的层级世界去。”贾里德没有睁眼,奋力说出了这句话。

“看啊!”凯斯曼笑起来,“他说话了!”

“我觉得你确实是想回去的。”索恩戴克困倦地说,“但那不可行。要不这么办:你想不想要……啊……听听……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

凯斯曼连忙答道:“黛拉。”

贾里德用力挣脱着绑绳,“你们对她做什么了?我能不能……看到她?”

“嘿!这家伙居然知道自己的眼睛能做什么!凯斯曼,那姑娘怎样了?她的进展如何?”

“和别的炁刜者一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对他们来说,视觉可不算什么新鲜事物。当然了,她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过目前她有意愿接受事物本来的面貌。”

索恩戴克一拍大腿,“好吧,芬顿。你明天……下一个时段就会看到那个女孩。”

就是这个了——折磨的开始。先让他尝一点甜头,然后又把这点儿甜头放到他摸不着的地方来挑逗他。

“铺垫阶段就到这里吧。”索恩戴克最后说,“现在,有一整套的现实情况要告诉你,时间久了,你会渐渐领悟的。

“你们那两个层级世界和炁刜者都是美国幸存者综合体十一号的后代。想象一下,整个世界——不是你们的那种世界,而是一个与之相比庞大许多许多倍的世界,由数以十亿计的——你知道什么是十亿吗?——有数十亿人拥挤在这个世界里。他们划分为两大阵营,都想把某种超乎想象的致命性武器投放到对方身上去,即便使用这些武器意味着……啊……污染所有的空气,还会影响许多个世代。”

索恩戴克停了停,贾里德感觉这故事他已经听过数百遍了。

“这场战争开始了,”他继续道,“但幸运的是,有一小群人——十七个群体,做好了幸存下来的准备。在地底下建造起了庇护所,并一一密封起来,阻挡被污染的大气。”

“确实如此。”凯斯曼插口道,“即便是只让一小撮人幸存下来,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若不是改造了核子的威力,那是绝无可能的,何况还要创造出一种植物生命体,通过热力便能实现各种功能而不依靠光合作用……”

话语声一顿,凯斯曼仿佛感觉到了倾听者并没有能力理解这些内容。

“对你们来说那就是吗哪植物。”索恩戴克简明扼要地解释说,“幸存者的综合体准备后,战争开始了,经过挑选的少数人逃离了他们的……天堂,姑且先这么说吧。对于其中绝大多数人来说,事情的进展与计划一致,所有的设备运转正常。知识和惯常的制度维持了下来,生活继续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那里。若干世代之后,等到外界的空气自我净化之后,原始幸存者的后裔认为返回外界很安全了。”

“除了十一号综合体。”凯斯曼补充道,“在那里,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确实如此,”索恩戴克赞同道,“咱们还是回顾一下吧。从我所听到的来看,芬顿,你是一个无信仰者——从未接受过光明就是神灵这种思想。现在你可能对于它到底是什么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尽管你很顽固,不愿意睁开眼睛。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将它交代清楚:

“光明,这么说吧,跟落水发出的声音一样,都是自然的事物。其最主要的来源形式,就是你看到它时所一再坚称的那样,是来自于氢核本尊。正如你所知的那样,我们还有很多方式来人工制造光明。每一个幸存者综合体里都有自己的光明制造系统,足以维持到人们重返外部世界。”

凯斯曼往床前凑了凑,插话说:“但你们的综合体除外。经过几代人之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你们失去了维护这些系统的能力。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系统故障。”索恩戴克继续道,“然后……好吧,灯光熄灭了。与此同时,许多通向你们基础洞室的过热水管突然断掉了。你们的人不得不在综合体中跑得更深,去占据其他的洞室,那本是为可能过剩的人口准备的。”

贾里德开始模模糊糊构建起一个他们想要他相信的影像。但这太不可思议了——就他所能理解的那部分来看——根本不合逻辑。比方说,谁能相信全部的无限之境中挤满了敌对的人?然而,索恩戴克也好,凯斯曼也罢,他们的话语中丝毫没有威胁他的意思。事实上,这些话尽管大都毫无意义,却以其特有的方式对他进行着安抚。

但是,不!他们就是要让他有这样的反应!他们耍弄伎俩要获得他的信任。然而他已下定决心,不会让他们动摇他的决心,他决意要尽快脱身,找到黛拉,然后他俩一起逃离辐射。

他睁开了眼睛,但视线只短暂地徘徊在索恩戴克的影像上。在这个中心影像的一旁,他能看见已经拉开了帘布的窗户。外面矗立着那堵巨大的岩壁,上面有一个黑暗的裂口,那就是通道的洞口。

随着光明影像越来越清晰,他一阵紧张。远处有许多移动的身影——他很确定那些身影不是幸存者就是怪物,不过每一个都不比他的小手指头大!现在,他还看到那个通向他自己世界走廊的洞口就跟手指甲盖一样小!

凯斯曼一定是看到了他那张因为惊愕而扭曲变形的脸,“他怎么了?索恩戴克?”

但另一位只是一笑,“他正在体验第一次。别怕,芬顿。远处的东西看上去很小,你会习惯的。距离你近的声音不就比远处的更响吗?”

“作为初次尝试的人,他看得很好了。”凯斯曼说。

“我得说,他可比在这个阶段的其他人强得多了。也许他以前出来过。是这样吧,芬顿?”

但贾里德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不由得悲从中来,无限带来的恐惧甚至比他所担心的更为可怕。他必须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关于幸存者综合体十一号……”索恩戴克打断了他焦虑的思绪,“当你们的人民离开基础洞室之后,他们也把知识和理性丢在了脑后。我们在打开封口第一次进入通道之后,便发现了这一系列的问题。碰巧,我们是从七号幸存者综合体里出来的考察队成员,大约是一代人之前从我们自己的洞穴中解脱出来的。正如我所说,我们在你们的一条走廊里碰到了一个单独行动的幸存者。我算是拼了老命才把他撂倒,然后,我们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八九不离十。”

“那是上层世界的一位幸存者。”凯斯曼接道,“花了好几个星期才让他的脑袋开了一点窍。同时我们意识到,要把你们所有人都弄出来,弄到太阳下面来,可不是走到跟前说一句‘我们来了,这是光明,咱们一起出去吧’那么简单。”

“没错,”索恩戴克承认道,“我们必须先得搞明白情况。我们不得不慢慢来,一次抓一个幸存者,慢慢搞清楚综合体的大致地形和布局。如果把你们吓得从洞室里四散奔逃,我们得先知道你们能够藏身的每一个岩洞每一条裂缝,然后才能采取强制措施。”

现在有些事情说得通了,贾里德努力让自己躺好,听着。

索恩戴克站起身来,笑了笑,“我们计划教授几个幸存者搞明白这些事情,再让他们回到里面去,不带灯光,平和地将这些消息传达给其他人。”

“然而并不奏效。”凯斯曼忍不住说道,“你们的人只要开始使用眼睛,就会发现要是没有灯光,自己就没法在黑暗中活动了。他们甚至大都害怕再回去。”

索恩戴克双手搓了搓,“先介绍这么些吧,应该够了,芬顿。好好想一想。我觉得下一次来的时候,你会有一些问题要问的。为了有助于解答这些疑问,我们会带来一些你认识且信任的人。”

贾里德再次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他们离开棚屋。而且,在惊恐之中,他注意到至少他们对于远景的说法是正确的。他们走得越远,身影就变得越小。

他绝望地挣了挣捆着自己的带子,但无济于事。然后他歇了一会儿,脑袋转向对面的墙壁,立刻有一团强烈的光明涌入他的眼睛,他惊惧地大叫起来。从窗户的一角正好透进一个巨大圆盘的边缘,那正是索恩戴克否认说不是氢核的那个东西!它正朝着他轰鸣不止!它正对他的棚屋搞鬼吗?——想要从他的身后偷偷钻进来吗?

一阵恼怒之下,他拼尽全力挣脱起来。束缚带啪的一下断了,松脱开来,与此同时,他感觉到那个……太阳,索恩戴克是这么称呼它的,让他的后背热辣辣的。

他冲向门口,徒劳地抓挠着硬邦邦的隔帘,手指甲都开裂了。犹豫了片刻,他跨过地面从窗户一跃而出。

双脚落地之后,他看到太阳并不像他担心的那样离他很近。但还有其他问题。进入眼睛的影像告诉他,他的棚屋只是一排中的一间。随着距离越来越远,每一间都比前面的一间小一点点,最后那间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不止如此,远处所有那些他看到和听到的人,都大喊着朝着他跑了过来。而且,尽管他们比他的手指还矮,可随着跑得越来越近,他们也显得越来越大!

他不知所措,一转身,拔腿就往坡上跑去,跑向通道入口所在的那堵高耸的岩壁。

“幸存者跑了!幸存者跑了!”喊叫声在他身后不绝于耳。

他在一个小小的障碍物上绊倒了,他没听到这个障碍,赶忙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他朝坡上拔腿而逃的时候,那个被叫作“太阳”的巨大物体散发出的热量无情地击打在他**的双肩和后背上,而他距离洞口终于越来越近了。

黑暗的洞口恍惚成了两个,飘忽不定,分分合合,他咒骂着眼睛的肌肉,使劲控制着眼睛。最终,当他跑到洞口前的时候,那两个洞口合并成了一个,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

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自己往隧道深处走去!

黑暗是那样的浓重,那样的令人不安!

可能在第一个转弯处就有恶灵蝙蝠等着呢!

或者,他有可能一脚踩进一口深不可测的井坑,而那口井他既看不到也听不到!

追他的人几乎到了他身后,他猛一转身,沿着这宏伟的岩壁跑了出去。他跑得跌跌撞撞,还一度发现自己滚下了山坡,最后,一大片低矮而茂密的植物阻挡住了他的势头。

他一路猛冲,穿过这片纤柔的植物形成的障碍,继续跑,跑的时候有一半时间都是闭着眼睛的,还不时地撞在天堂植物肥厚的茎叶之上。不过,至少他身后的叫喊声越来越远了,氢核洒在他手臂和后背上的热量,也不像无数次心跳之前那么强烈了。

他一路奔跑,不时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继续跑,直到终于跌倒在地,无助地滚落在另一片覆盖着地面的植物丛中。稍做停歇,他又忙不迭地朝着更浓密的植物丛钻了进去,然后精疲力竭地倒在了那里,他的脸紧紧贴在湿漉漉的泥土上。

第十七章

“我猜是我搞错了,贾里德。实际上这一切并没有那么可怕。另外,我想,说不定那些怪物是在尽力帮助我们呢。”

莉亚的思维里流露出一种特质,这是之前的那些联络中所没有的,极为特别。现在她那些无声的话语十分平静,十分有条理。就好像是索恩戴克不知用什么手段打破了她的反抗,完全将她控制住了,而且正在利用这个女人做诱饵,贾里德心中暗自揣度着。

“不,贾里德……根本不是那样的。至少我不这么认为。我很确定不是他们让我这么做的。”

如果他们真能做到这种地步,贾里德暗暗告诫自己,那怪物可比他想象的还要狡诈。

“他们可能根本就不是怪物。”她继续道,“他们真的没有伤害我,只是强迫我睁开眼睛迎向光明。我已经跟伊森联络上了。他一点都不害怕!他甚至觉得他们很不错。”

贾里德翻了个身,不过依然昏昏沉沉没有完全清醒。他记起来了,他筋疲力尽跌倒在什么地方,倒在无限之境里一片低矮、浓密的植物丛中。

“伊森很高兴,”她劝道,“因为没有我的帮助,他也能到处走动了,甚至都不用他的那一小袋虫子来制造回音。他说当他能看到一切的时候,他就不必去听面前有什么了。”

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在贾里德头顶爆发出来,他身子一挺,在粗硬、潮湿的地面上扭了几下。尽管一开始十分令人恐惧,但那高亢、尖细的三重音却有一种莫名的魅力,这声音充盈在无限之境,带着哀怨的傲气打破了寂静。

莉亚安慰道:“不要害怕。”她显然已经透过他的耳朵听到了这美妙的音调,“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有不少东西让我最终认定这一切不是辐射,其中就包括这个。”

他再次听着那个清澈而又美妙的高、中、低连续音,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动物……一只鸟。”然后,她探察到了他的担心,“不……不是恶灵蝙蝠那样的。是一只漂亮的小东西。伊森说它是在无限之境——就是‘外面的世界’——顽强生存下来的一种原始动物。”

他什么都没说,她继续道:“现在是他们称之为‘夜晚’的时候了。不过很快就会过去,白天又会回来。伊森说,他们必须要在氢核升起之前找到你。”

他感觉到顺着自己的肩膀和后背一直有一股瘙痒和刺痛。这种感觉不怎么强烈,但难受得足以让他从梦中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手指深深地插进了松软的泥土之中。

在他周围,没有之前那种无处不在的狂暴的光明了!现在只有一层柔和的光,让眼睛十分舒适,也让他心头滋生出一个令人宽慰的念头:外面这里并非一味是全然的光明或是彻底的黑暗,也可以介于两者之间。

那三重音又响了起来,他从竖立在四周的天堂植物那茂密的茎叶丛中捕捉到了回音。不过,这些植物冠部缀着的花边——他提醒自己说,是“树”——会让那些令人迷醉的音符消失在头顶辽阔的无限之中。

现在,他的眼睛确确实实能透过那看似娇柔的树冠望出去了,他看到一轮巨大的、清冷的圆盘,像是太阳,却又不像。它跟太阳大小相仿。不过与氢核那如同千万条瀑布齐声轰鸣的暴烈汹涌不同,这个圆球温柔而迷人,就像那生着翅膀的小生命啼鸣声一样令人心旷神怡。

他的眼睛扫过压盖着这无限之境的穹隆,立时屏住了呼吸,头顶上方有许多针尖大的亮光活泼地舞动着,他根本数不过来究竟有多少,他想仔仔细细研究一番,却发现它们明灭不定。

穹隆上这些璀璨的微粒之间,弥漫萦绕着一片忧郁的黑暗,令他想起了自他出生之日起便生活其间的那些走廊与世界。但是现在,这些摄人魂魄的光点是那样美妙,令眼睛根本无暇顾及在那之间弥漫着的黑暗。

这个世界没有摸得着、看得见的边界,只有一片平坦的大地踩在脚下。而且,包裹着这个世界的不是无尽的岩石与泥土,而是欢悦的亮点与一轮优雅的光明圆盘,给这半黑暗的无限之境带来勃勃生机——至少在目前这个时候是如此。而在另一段时间里,那个被称为“太阳”的巨大而暴躁的事物,会给这无限之境带来喧嚣而凶猛的光明。

“全新的无限。”凯斯曼曾这样说过。

确实如此。一种全新的无限,宏大而非凡的概念——是那样的非同寻常,他所熟知的语言完全无法将其表达出来。

尽管他心中迸发出难以压抑的惊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挡住内心的一缕失望。此时的光明,已经不像他被带到外面这个世界之初那么强烈,而身处其间,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通道和层级世界的那种黑暗了。他心中一紧,被自己如此直白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没有勇气返回自己所熟悉的世界了,这是否意味着他不得不留在这里,留在无限之境这些难以理解的事物中间渡过余生?

“我恐怕是这样的,贾里德。”莉亚无声的话语严肃而坚定,“我已经……在过去的那个时段里,我探访了很多人的思维。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意识到了,内部世界已经归于往昔。”

他猛地坐了起来。如果他正在接收莉亚的思绪,而他又是清醒的,那她离他就不会太远!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她,便猛然发觉自己的双臂和双肩十分难受。他伸手挠了几下,感觉那些地方就像是浇上了沸水。

那只鸟儿又发出了欢快的啼叫声,他听着那圆润的曲调与他眼前这些令人愉快的事物交相辉映。真是迷人啊,这种异乎寻常的情状——不仅是美妙的声音在耳中带来了那种美感,还有光明与黑暗的变幻让他的眼睛品味到了妙境。

然而,他渐渐感受到,外界这无限之境出现了一个令他茫然无措的事物,他若有所思地朝那边转过头去。穹隆的一角,远离树冠的远方,黑暗正渐渐褪去。一团光明从大地深处缓缓渗透出来,吞没了遍布上空的无数亮点。

莉亚说起过,目前这个时段是“夜晚”,只是暂时的,那个氢核将会回来,投射下强烈的光明照耀一切。难道他所经历的这段宁静时光就这样结束了?

他站起身来,浑身哆嗦,一步步后退,想要远离穹隆渐渐亮起的那一边,然后一头钻进了低矮的树丛里。

但他突然在天堂植物的枝干之间看到远处有另一种光,他吓得一惊,赶忙转头向右——那是一束锥形的光,一定是索恩戴克是另一个抓捕他的猎手正在逼近!

半明半暗之中,头顶上那只鸟的叫声再次清脆地响起,贾里德绝望地寻觅着回音。但只听得出那光锥后面的空间里藏着四个人,可是凭着反射回来的声音,他辨不出任何细节。

他一猫腰钻进了更浓密的植物丛中,紧张地听着这群人越走越近,希望周围这些矮小的植物能挡住光影,别暴露自己的行迹。

一阵微风吹过,所有植物的顶部,那如同花边的顶冠开始簌簌细语,让他一阵紧张。从他的正前方涌来一股温柔的气流,裹挟着追踪他的那些人的气味。

索恩戴克就在他们中间,这并不意外。尽管那个人只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他还是轻而易举就能分辨出对方的气味。

不过,与这个味道混杂在一起的另外三个人他绝不会认错……

伊森!

欧文!

黛拉!

他倒是能够相信,无限之境里的这些家伙有足够的时间让欧文和伊森屈服于它们的意志。但黛拉绝不会!她到外面这里只比他早半个时段!

“那个姑娘是炁刜者,贾里德。”莉亚说着,“她一定比你或我更容易理解这些事情。”

没有理会这缕不请自来的思绪,他穿过低矮的植物丛一路后撤,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在他左边,越来越强烈的光明已然映在了遥远的穹隆上,他现在很肯定,自己正亲眼看见那个可怕的太阳渐渐逼近。

“贾里德,不要逃了……求求你!就待在原地!”

是伊森的意识,借由莉亚传递而来,强行闯入了他的心里。这只能意味着伊森和莉亚,甚至还有索恩戴克一定都是一伙儿的了!

“是的,贾里德,”她很坦诚,“是我帮助伊森去到你那里的。他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他说,如果他们不尽快把你带回那间棚屋里去,你会生病的。”

“不,不是辐射病。”伊森赶紧保证说,“是由于太久没有见过阳光,而突然被阳光直射之后引发的疾病。还有其他的不适……索恩戴克想要保护你免受这样的痛苦。”

然后,一旁传来了伊森真实的声音,声音很小,不过显然还不足以逃出贾里德的耳朵:“他就在上面了……就在那片灌木丛里。”

贾里德从藏身处一跃而出,犹豫了一下,索恩戴克的投射器将一道强光刺入他的眼睛,让他眼前一花,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然后他转过身拔腿就跑。

“你想要找到光明,不是吗?”欧文尖声叫喊着,“现在你已经找到了,可你的反应却像是一个古板的老太婆。”

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贾里德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他已经很多时段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甚至在怪物越过屏障之前。但是听到欧文声音所带来的惊喜,远远不及这话对他造成的震撼。

一点儿都没说错。他一辈子都在探寻光明。他曾设想过这种可能性——光明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完全无法理解、让人心生恐惧的事物——他也接受了这种可能性。

可如今,他已找到光明,但却畏缩不前,甚至竭力要让自己在确凿的事实前隐藏起来。

也许这个无限之境——这个外面的世界——并不那么可怕,哪怕他能给自己一点点的机会去了解它。

“我完全可以从这里用注射枪给你打一针。”索恩戴克平静的声音透过朦胧的光明传了过来,“但我期望你能自己理智起来。”

然而,当那束光锥向前推进的时候,贾里德还是不自觉地往后躲开了。

他的皮肤到现在一直都很不舒服,他用手揉搓着手臂和肩膀上的皮肤,那里滚烫滚烫的,而且那股难受劲儿甚至蔓延到了脸上。

“别太操心那个了。”欧文笑起来向他保证道,“你只不过是第一次让太阳灼伤罢了。赶紧回来吧,我们会治好你的。”

就在这时,好像意识到了贾里德心里正在想什么,索恩戴克说:“当然了,有些事情你还不明白。可在这个外面的世界里,有很多事情我们也一样搞不明白。”

光锥越过光怪陆离的树顶。“比方说,”索恩戴克的声音随着光明投射器的运动一路向上,“我们不知道外面那里还有什么。就算搞明白之后,也还是不知道那之外又是什么。无限是无法穷尽的——在洞穴世界里也罢,在这里也罢,都是这样。无穷无尽的无限。那是某种屏障,某种未知。”

贾里德多多少少觉得不那么无助了,在外面世界的这些人面前,自己不再像之前那样感觉渺小了。索恩戴克将那高耸岩壁内的广大地域称为“洞穴世界。”但是,在很多方面来说,眼前这更为伟大的造物不过是一个更为宏大的洞穴而已。这里也有一个穹顶,穹顶之外也还有一个无限,也有一道黑暗的幕帘将一切可知与一切未知分隔开来。

一条身影闯进了光锥里——纤小的人类身影。但他没有吃惊。他知道当身影靠近的时候它会变大——最终会变到正常比例。

现在,他无比镇定地望着那条身影走上前来,同时迅速意识到,有一团比索恩戴克的投射器更为强烈的光明正落在这条身影上。那是他身后穹隆边缘那团不断增强的光明。

又一阵清风拂过,天堂树细语窣窣,黛拉的气息随风飘来,清爽,强烈。

“对这些东西我也一点都不明白。”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但是我愿意等着亲眼炁刜所发生的一切。”

贾里德想起所经历的点点滴滴,一个念头悄然涌上心头,让他豁然开朗:在外面这里,“炁刜”和“看到”是如此相似,这让他和黛拉身体能力上的差异微不足道了,再没有什么会让他觉得低人一等。

她渐渐走近,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她的身上。头顶那只鸟儿唱着欢快的歌曲,婉转清脆的啼叫连绵不断,让那个姑娘在他眼里的样子愈发可人,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黛拉优雅、曼妙的身影犹如优美的乐曲一般恬静,又仿佛远方一道巨大的瀑布,水声虽弱却撼人心魄,让他一时间心驰神迷。

她伸出手,他握住。

“我们要留在外面这里,看看会发生什么——我们一起。”贾里德说着,回头望向了索恩戴克和其余众人。

(全文完)

Copyright? 1961 by Daniel F. Galou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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