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以花喻美人,大抵是世人都爱做的事。白居易写杨贵妃,说她“梨花一枝春带雨”;唐伯虎写闺怨,说“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着赏花人”;李清照更是以花自况,道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民国盛产美人——不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的那种,每天要么针线女红不离手,要么《女德》《孝经》不离口,在尚且懵懂的年纪,便奉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嫁给门当户对人家的公子,从此成为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儿,再不知世上除了“相夫教子”而外,还有什么样的活法。民国的美人,是骄傲的,自信的,抬头挺胸的,她们几千年来头一次走出深墙大院,与男人一样站在太阳底下、人群之间,开始主宰自己的命运,追逐自己的幸福,并最终谱写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传奇。

若是把民国的每个美人都比喻成一种花,那么,宋庆龄应当是牡丹,国色天香,雍容典雅;写了《倾城之恋》的张爱玲则是腊梅,面对冷冽世事时骨子里有凛然傲气,面对爱情时又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林徽因是芙蓉,她的美是浑然天成的,未经修饰与雕琢的;陆小曼呢,则是杏花,不加掩饰的美好,不加克制的喧闹;一辈子深陷情感囹圄的萧红是凌霄花,美则是美,却始终摆脱不了、也不愿意摆脱依附于男人的命运;盛爱颐呢,娇俏、可爱的同时,又独立,有主见,应当是海棠花……那么,有民国“首席名媛”之称的唐瑛是什么花呢?我以为是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都说乱世出英雄,但在那个风谲云诡的时代,男人们却仿佛统统成为花间的绿叶,最能解得花语,还能心甘情愿地做一回陪衬,成就她们的美。也正因为如此,后世的我们才能做个赏花人,访幽,觅迹,寻芳,流连其间乐此不疲。那么,接下来,不妨随我一起,拨开历史的迷雾,欣赏“民国交际花第一人”唐瑛,如何从小小的花骨朵最终绽放出十里芳华吧!

沪上名门

时间退回到二十世纪初,彼时的中国正值风雨飘摇。在北平,大清皇廷已是名存实亡苟延残喘;在上海,人们自我放逐于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里,大概都想着逢于乱世,能多活一日便再偷欢一日吧!

上海租界一条寻常巷弄里,有一户家境颇为殷实的唐姓人家。

一家之主叫唐乃安,开着一个西医诊所,同时还经营着自己的药厂和药房。唐乃安出生于浙江金华,年幼时便随着北上做官的家人一起去了北平,亦是在北平接受了最初的启蒙教育。唐乃安于1894年毕业于北洋医学堂,后来“公费”去了德国深造(据说是获得清政府“庚子赔款”资助的第一批留洋学生),获得医学博士后归来,短暂效力于北洋海军,旋即南下正式开启了自己的“创业生涯”。

唐乃安医术高明,很快便在上海站稳了脚跟。虽然当时的国人对于西医还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他的西医诊所里,前来问诊的病人也是络绎不绝;他还常常被上海的富商及高官邀至家中,帮他们诊治疾患,一来二去之间,与不少权贵建立了交情。

治病救人、创立家业、拓展交际圈的同时,唐乃安还积极地投入到社会活动之中:1915年,他与当时上海西医学界的杠鼎人物伍联德、颜福庆、刁信德、俞凤宾、丁福宝等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华医学会,而医学会募集到的启动经费里,有三分之一(100美元)来自于唐乃安的捐赠。1917年,唐乃安出任中华医学会上海支会第一任会长。

如果说唐乃安是上海的新贵,那么,她的发妻徐箴则是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徐小姐出身于江苏昆山基督教大姓人家,毕业于上海圣玛利亚女中,人漂亮,家教好,学识高。世族大家十分注重子女传统文化的养成,家庭教师里甚至不乏清朝遗老,她因而熟读《诗经》,深解庄老哲学,对传统技艺诸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基督教家庭又十分西化,对她进行了西洋知识的系统培养,徐小姐不仅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还有着普通大户人家小姐不具备的开阔视野和人生格局。

唐乃安与徐箴的结合,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二人也一定有过几年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的日子,他们的儿子唐腴胪、女儿唐瑛都诞生在那时候。但好景不长,唐乃安既是海归,复又多金,还颇有社会地位,加上彼时的社会风气,男人流连于风月场所或背着发妻另立侧室太常见了,唐乃安自然不能免俗。

唐夫人虽然受的是中西合璧的教育,但骨子里仍然是传统的,尤其是面对着丈夫婚后不几年便风流成性这个事实时,表现出了一个女人最大限度的包容与隐忍。当年上海滩有一个流传很广的八卦,虽不知真伪,但大抵能够佐证唐乃安的倜傥。八卦说的是:某一年唐太太生日之时,唐先生说要送给太太一个礼物,于是带着她出门,车子一路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地方,唐先生故作神秘地说,你在这里等我,自己则不知飞奔去了哪里。等他再回来,手上居然抱着一个孩子!很显然,孩子是他与别个女人生的。面对这样一个“礼物”,不知唐太太当时作何反应,想来,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可笑可气又可悲的吧。

唐乃安多才、多金,可惜盛年早逝。据说,在他的葬礼上,有好几个女人带着孩子前来奔丧。而唐太太呢,对于这些并非己出的孩子,也尽了唐家“主母”抚养的职责,但有一个原则从未打破,那就是:坚决不让那些孩子的母亲们进唐家的门,她给了她们抚恤金,但有一个条件,从此与孩子再无任何瓜葛。

唐家长子唐腴胪也算是中国近代史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他毕业于哈佛大学,与宋子文同是留美同学,二人私交甚笃。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宋子文出任财政部长。在选任机要秘书时,宋子文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唐腴胪,唐腴胪也没有推辞,顺利出任,与宋子文由同学变成了同事。

于公,两个人一起共事;于私,他们工作之余经常结伴由南京回上海,宋子文成了唐家的座中常客。这两层关系下来,唐腴胪与宋子文之间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当然,也正是因了这形影不离,唐腴胪年纪轻轻便因为宋子文而死于非命。

1931年,宋唐二人一同乘火车回上海,刚下火车,便遭遇了“民国第一杀手”王亚樵的袭击。由于时局混乱,再加上身居高位,宋子文自知平日明里暗里的政敌颇多,自然比唐腴胪机警一些,听到第一声枪响立马伏地躺倒,算是躲过了一劫,唐腴胪呢,不明就里,枪响半晌还呆立在原地东张西望,再加上他当天的打扮与宋子文又颇为相像,杀手误以为他就是宋子文,把枪口对准了他一阵狂扫。唐腴胪身中数弹,不治身亡。虽然唐腴胪并非自愿替宋子文挡枪,但他的死却也与宋子文有很大关系,不管唐家因此事对宋子文抱持什么样的看法,宋子文心怀歉疚,从此对唐家关照有加。

在上海,唐家的确算不上根基深厚,但也算得上是有一定名望与地位了。唐瑛,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父亲唐乃安视她如掌上明珠;生母徐箴看到女儿如同看到当年的自己;亲哥哥唐腴胪在世时,对她更是疼爱有加——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

唐瑛出生那一年,是1903年(也有1910年的说法)。

唐家有女初长成

唐瑛的确是幸运的,用一句俗话叫“会投胎”。

生在上海,长于名门。唐家父母本就都接受过西方教育,对于生活品质有颇高的要求,家庭物质条件又允许,一应的吃穿用度自然都十分讲究:他们请了专门的厨子料理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厨子每天所要考虑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如何变着花样地满足一家人的口腹之欲;唐家还有专门的裁缝缝制衣服,唐家的女人们的衣柜里,最不缺的便是布料精细做工考究式样新潮的各类旗袍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唐瑛,终其一生都保持着极高的品位。甚至可以说,唐瑛用一生向我们诠释了什么叫“精致”的生活:她在饮食上十分注意色泽、口味、营养、荤素的搭配,什么时候吃早餐,什么时候喝下午茶,从来都坚持得一丝不苟;唐瑛的衣着考究而时尚,她喜欢上一件衣服,并不像其他的女人一样,马上买下它。而是记住衣服的式样,回家之后告诉裁缝,裁缝再根据她的体型、曲线,专门为她缝制出来。虽然颇费工夫,但经过这样一番周折,等衣服做出来,穿在唐瑛的身上,那种美,早已非她原本看中的那件衣服所能够带来的了。唐瑛本就生得十分标志,再加上卓越的审美,因而一度成为上海时尚潮流的风向标,那时候,只要唐瑛穿了一件新衣服出门,不出几天,全上海的女人们都会跟风般将那个式样穿在身上。

当然,唐瑛的幸运不仅仅在于她的家境优渥。唐瑛最大的幸运在于,与中国传统家庭的重男轻女恰恰相反,唐家是重女轻男的。开明而睿智的唐氏夫妇给了这个女儿十二分的关爱,在她的养成、教育上花的心思,也远远多于花在儿子唐腴胪身上的。

这个家庭教会唐瑛最重要的是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爱,那种爱,不是纵容无度的爱,不是你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摘给你的那种爱,而是不遗余力地去塑造与成就,让她以更好的姿态,与世界融洽地相处。在这种氛围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更加自信,更加懂得爱的真谛,也能活得更加从容自在。第二件事情是礼,这主要得益于唐瑛母亲的言传身教。母亲出身名门,即便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孩子们也决然见不到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样子,她永远那么得体、优雅、端方。是她教会了唐瑛,在饭桌上就该有在饭桌上的样子,接人待物就该有接人待物的样子。

到了适龄,唐瑛的父母送她去了中西女塾。中西女塾在当时算是名校了,宋氏三姐妹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均曾就读于这所学校;当时上海富庶一些且比较重视女子培养的家庭,都会将女儿送到这所学校。

中西女塾是教会创办的学校,教育理念更加开放,这里注重培养学生独立的人格,并能够鼓励女学生们最大限度地发掘和发挥自己的喜好与特长。把唐瑛送到这所学校,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了:她在这里学会了一口纯正、流利的英文;她的舞台表演天分便是在这所学校里展现出来的。在学校里,她抓住一切机会表演,哪怕刚开始的观众只是同学校的女同学们。唐瑛最早的公开演出之一,应当是参加学校的话剧社团,排演当时的名剧《少奶奶的扇子》。

唐瑛真正开始进行社交、体验到社交的乐趣、并且在社交的过程中大放异彩,也是从中西女塾开始的。那时候,哥哥唐腴胪与宋子文交好,宋子文自然是唐家的常客,唐瑛自然也与宋子文相熟了。那时候,女子进入社交圈子是要有契机的,要么已婚,与几位地位相当都有些家世背景的少妇们搭伴进入社交圈子,要么是有人引荐。唐瑛进入社交圈,便是宋子文的缘故。那时候宋子文已身居高位,日常出入的场合,汇聚的自然都是时下名流,唐瑛时常随同宋子文出入其中。别看初来乍到,唐瑛漂亮、自信、拥有远超于同龄女孩子的得体,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几乎可以说,没有在中西女塾的时光,就没有后来的交际花唐瑛。

二十世纪初年,世事于大部分人来说是风暴欲来,是海啸将至,而唐瑛却如花蕾般,静静伏在枝头,受了充足阳光、水分的滋养后日益饱满,就等着绽放的那一天了。

歌尽桃花扇底风

中西女塾毕业后的唐瑛,没有像大部分的女孩子一样,糊里糊涂地听从父母的安排,立马嫁给一个自己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从此生活中再也没有了自我。

唐瑛的选择是,走出学校,告别学生时代的“见习社交”与“业余表演”,用她独一无二的美,用她的才华征服更多的人,成为真正的“社交女王”。唐瑛有这个天分,唐瑛也知道自己有这个天分,她更加知道该如何运用自己的天分。没过多久,唐瑛就已经在社交圈大放异彩,甚至与身在北平的交际花陆小曼合称为“南唐北陆”。

一南一北两大社交名媛后来还成了好朋友。也正因为如此,1927年的上海,才有了那一场由唐陆联袂带来的、万人空巷的表演。

夏秋之交。

戏院外面提早几天就已经张贴好了大幅宣传画报。画面中央是两个美丽的女子画像,一位坐着,一位站着,均是美到不可方物。画报底部有这样两行字:

昆曲《牡丹亭》之《拾画叫画》

唐瑛乃柳梦梅,陆小曼乃杜丽娘

那几天,报童们背着帆布包走街串巷,嘴巴里念念有词:“号外!号外!‘南唐北陆’即将联袂出演《牡丹亭》咯!号外!号外!……”

正式演出那天,上海中央大戏院外人潮汹涌。侥幸得到门票的人们,早早来到戏院门口。一对一对温柔相向的,是正在谈恋爱的小年轻;一堆一堆叽叽喳喳嬉笑打闹的,是慕名而来的女校后辈;三五成群一会儿议论时事一会儿家长里短的,是从各个地方赶来的市民们,而在演出即将开始时,被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簇拥着进入剧院前排的,则是非富即贵的头面人物。

舞台上,唐瑛女扮男装,头戴书生帽,眉梢吊起,宽袍广袖,轻踱方步,仪态风流;陆小曼折扇掩面,穿着旗袍,身姿玲珑曼妙。二人生活中本就已经惺惺相惜,又都极有才华与灵气,在舞台上,一唱一和,一应一答,往来之间自然都是默契。

唐瑛另一次名动上海滩,是在1935年。那一年,唐瑛在上海卡尔登大戏院,用地地道道的英文,完整演绎了经典剧目《王宝钏》。在那一次演出里,与她搭戏的,不是名媛,也不是戏角儿,跑马厅秘书长、上海《文汇报》创始人之一的方伯奋先生扮演王允,后来成为沪江大学校长的凌宪扬先生扮演薛平贵。唐瑛未曾留过洋,但与两位均是留洋归来的男士同台,用英文献唱,竟至能够与那二人三分秋色。

旧上海的那些年,唐瑛的名头用“风光无两”来形容再适合不过了。民国期间海上名家陈定山写过一本时文随笔集《春申旧闻》,之中有道:“上海名媛以交际著称者,自陆小曼、唐瑛始。”后来唐瑛嫁给第二任丈夫,移民美国后,上海再没有出过能与唐瑛媲美的交际花了。

一个女人的美,是有保质期的,更何况那是在美女如云的上海,可唐瑛就是有本事,让“首席名媛”的名号,稳稳地随了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即便她后来离开了上海,也能够让人生生挂念着她,再无法将目光移向别的女子身上。

仅仅是因为她的好出身吗?十里洋场,政、商、军三界随便一个扛把子的妻女,家世地位都远远超过唐瑛;还是因为她特别懂人心,知道该怎么样讨别人的喜欢?但唐瑛偏偏又是个爽朗、不做作、爱出风头因而也特别容易招致非议的性格。

而上海人对唐瑛,喜欢得那么持久,爱得那么浓烈,一定是因了她身上某些真正能够触动人心的东西,除了她在表演上过人的天赋以及对于唱戏近乎痴迷的热爱而外,我再也想不到别的原因。

唐瑛对于唱戏的爱,甚至早已超越了社交表现的单纯欲望。她唱昆曲,唱京剧;唱小生,唱花旦;未嫁时唱,结婚后唱;当交际花时在众人面前唱,退隐“江湖”后在自己家里唱……只是我们再也不知道,后来她离开上海离开中国,坐在异国的音乐厅里听着西洋音乐会时,有没有怀念百乐门舞厅和卡尔登大戏院,想起她与陆小曼合演的那出《牡丹亭》?后来她慢慢地老了,她为家人做她拿手的芹菜烧牛肉时,有没有再轻声哼起曾经唱了百遍千遍的唱段?她含饴弄孙的时候有没有突然被某句童真的戏言戳中了心事,有那么一刹那,也想回到自己最风光的前半生?

之子于归

美人的标配总是男人与爱情。褒姒得以烽火戏诸侯,缘于周幽王欲博美人一笑;赵飞燕能够跋扈后宫,因为有汉成帝万般宠爱。而与唐瑛同时代,就连与自己惺惺相惜着的陆小曼,也因为与徐志摩这个浪**才子的情感纠葛而成了一代传奇。

与当交际花的劲健风头相比,唐瑛的爱情似乎有些平淡。

她的生命中,除了父亲和哥哥,出现过三个男人。

一个曾令她春心萌动,却也落得个无疾而终,这个男人是宋子文。

一个与她有过短暂姻缘,却最终分道扬镳,这个男人是李祖法。

一个是她最终的归宿,我们却无缘得知她对这个男人有没有过爱情,这个男人是容显麟。

唐瑛与宋子文的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因为什么结束的,两个人之间是怎么样相处的,早已无人知晓了,或者知晓的人也早已不愿意再提起这段旧事了,以至于我们都开始怀疑这段感情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们为了成全自己心底对于爱情的那份期盼才无中生有了而已。幸好有唐瑛的妹妹唐薇红,她在接受采访时说过,宋子文“差一点就成了姐夫”。我们这才能够放心,这才能够确认,唐瑛与宋子文两个人之间确实有过一段情愫。至于那一点究竟差在哪里,也早已经没有了答案。是唐乃安不愿意女儿与政治沾边所以提出了反对?还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本身出了问题?

但唐瑛对宋子文,大概是爱过的。据说,她将宋子文写给自己的情书保存了很多年,大概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翻出来看看吧。

唐瑛嫁给第一任丈夫李祖法,算是标准的旧式“包办婚姻”:有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李祖法的父亲是富商李云书,唐李两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李祖法本人亦是从耶鲁留学归来,见识与学养方面,与唐瑛也算契合。二人应当有过一段琴瑟合鸣、相敬如宾的日子。

但毕竟,唐瑛性格外放开朗,酷爱社交,而李祖法性格沉静内敛,闷葫芦一个,久而久之,渐渐地生出了嫌隙。

男人大都是占有欲旺盛的,喜欢别的女人风情万种,但自己的女人最好藏在深闺无人知晓;与别人的女人逢场作戏百般调情,自己的女人最好只在家里相夫教子。而婚后的唐瑛,依然保持着社交名媛的排场,香水、包包、帽子、鞋子依然是名牌,去百乐门跳舞的次数并没有减少,走到哪里身边都蜂蝶环绕,还时不时登台演出,轻轻松松占据各大报纸头版头条。

在李祖法看来,自己并不是她婚后生活的唯一重心,而且,他极度反感自己妻子的巨幅照片登在报纸上。男人希望妻子的眼里只有自己不是很正常吗?可唐瑛这样“只应天上有”的尤物,又怎么可能甘于被锁在高墙深院里呢?

后来,他们的儿子李名觉出生了,两人的关系,却并没有因为儿子的降生而有丝毫的改善,反而又开始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出现分歧。唐瑛注意到儿子似乎对画画有着不一般的热情。于是不仅鼓励儿子自己涂涂画画,还打算给儿子请一位国画老师,教他系统地学习绘画技法。对于李祖法来说,男人治国齐家平天下,走“科考”的路子才是正道,从事艺术,基本与邪门歪道没有两样。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唐瑛是正确的。他们的儿子李名觉最终成为首屈一指的舞台造型大师,与唐瑛的鼓励和教育是分不开的。

摊牌分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正因为在意料之中,夫妻二人都平静到就像是两个普通朋友见面后的分别。

与李祖法离婚后,唐瑛当然没有如弃妇一般幽怨自艾,仍然潇洒、快乐、理直气壮。迅速走出离婚的阴影,倒也并非因为唐瑛从来没有对李祖法动过真心,而是,在感情里,她本来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而打小就拥有独立主见的她,更不会把自己的情绪交由另外一个人左右。

一个女人的自爱,并不是她在遇到爱情时畏首畏尾或者故作矜持,而是,爱情来了,能够勇敢地抓住那份美好,当爱情不在了,能够体面、坦然地放手。

然后,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她遇到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容显麟。与呆板无趣的李祖法相比,唐瑛在容氏的身上,更多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潇洒、不羁、有幽默感,并且会很多东西:骑马、钓鱼、跳舞、打球。和这样的男人谈恋爱,在一起不会腻,小别也不会过于紧张对方,这应当是唐瑛最想要的相处方式了。

唐瑛带着儿子李名觉,容显麟带着他自己的4个孩子,他们于1937年结合,并在新加坡举办了婚礼。唐瑛慢慢开始不再那么渴望登台、渴望表演,而是过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丈夫上班期间,她负责照顾5个孩子的生活起居,承担起他们学校教育而外的家庭教育部分。对于丈夫的4个孩子,唐瑛也如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李名觉一般,顺着他们的天性,让他们自由成长。

如果我们以为,不再是“交际花”的唐瑛,沦为了“家庭主妇”的唐瑛,再也与普通人没有两样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被孩子们围绕着的她依然是她,优雅、美丽,一如她的母亲曾经在他们面前一样;并且有意无意地,培养与塑造孩子们的审美与品味。周末,夫妻俩雷打不动地带孩子们去听戏、听音乐会、看电影、参观画展,不去看演出或展览的时候,也要去公园野餐,总之,一家人团聚,是大人和孩子们最惬意的时光了。

就是这样,两个在别人看来都有些“不靠谱”的人,却能够结合在一起,彼此成了对方最终的归宿,可见人世间一切际遇,冥冥之中,都是最好的安排。

有人说,唐瑛什么都有了,唯独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是,她没有浪漫的爱情,或者她曾经也感受到过浪漫,只是不为人道而已。

可反过来想想,正因为大部分女人的名气,都是来自于一个男人或者一段爱情,没有浪漫爱情故事加分的唐瑛,还能够为后世的我们念念不忘,难道不正是因为这个人本身拥有让人念念不忘的魅力吗?

我们总爱将女人比作花,但女人不能只做一朵花,开过了就开过了,花期一过凋落枝头,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世间再无半点曾经的痕迹,那是最悲哀的事情。

女人就该像唐瑛一样,在最好的年纪繁盛地开过,艳丽夺目;哪怕经历婚变,也不自怜,不自弃,所到之处,仍然是目光焦点;及至年华老去,即便自甘于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也依然保持着优雅得体的形容举止。

唐瑛晚年回国探亲。老太太已过花甲之年,但在她身上却看不到丝毫龙钟老态,她仍像当年在上海时一样,穿着一袭合身的旗袍,那么自信,那么骄傲。岁月改变了她的样貌,却改变不了那颗名媛的心……

花开花谢有其期,而传奇没有。1986年,唐瑛在美国逝世。当《夜上海》的旋律只能响在老电影中,当百乐门里再也没有了穿旗袍的舞者,唐瑛的故事,却不会落幕,仅仅是因为,她倾尽一生为自己谱写的传奇足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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